《墨论浓淡》右四楼

46、空余寂寞小轩窗1

　　经过诊断，胡婉因沉疴难愈，恐时日无多。而且她早已预料到并坦然接受了这一结果，反过来安慰郑察为：“难道我嫁了一位播雨的龙宫太子吗？郎君，既然老天下了判决书，我们只能领受，对不对？我希望最后的这点时间，能成为彼此最美好的记忆，让它陪伴你、温暖你，不要出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迷茫。如果能长留你的心底，我也不算真正地、彻底地死亡。你有什么心事，可以随时跟我分享，我虽无法回应，但你清楚，我永远会支持你的任何决定。你的喜忧，皆有我的一份。”
　　话虽如此，郑察为仍难排遣心中的哀伤。胡婉因开玩笑说：“下辈子，我再不要爱上像郎君这样用情过深的人。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才不至于如此痛彻心扉、难舍难分。”郑察为带着哭腔道：“我还要和娘子相约来生。不管你身在何处，我都会感应到你，咱们再订白首之约。”胡婉因说：“我一定广结善缘，为你生几个孩子，就算我中途失约，你也有所寄托，不致孤单。”郑察为道：“有你便足够。”“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已无法弥补，只能寄望来生。”胡婉因说，“郎君，你还会遇到心爱的人，她会陪你共度余生。所以……忘了我吧，只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郑察为说不出话，连连摇头。
　　胡婉因吃得极少，又拒绝再喝汤药。郑察为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夜里则打地铺，睡得极轻，胡婉因翻身也能惊醒他。可是照顾得再无微不至，亦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平日里拜过的那些神仙，眼睁睁地看着她日渐虚弱，不肯显灵。胡婉因清醒的时候，郑察为便为她读报，回忆他们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胡老爷每日探视自己的女儿，世上再无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可悲之事。陆丰锐和夫人亦来过多次。小丽暂时不去瓦子演出，随时听候郑察为的差遣。
　　弥留之际，胡婉因对郑察为说：“郎君……诀别的时候到了。请原谅我的自私，一直把这个消息瞒到此刻……我不想失去你，更不能让她空等，所以老天替我做了抉择。我死之后，你便尽快去找她……”
　　郑察为明白，这是她的“遗言”，不知她要自己去哪儿找谁。胡婉因用力抬起手，指向梳妆台，轻轻吐出“妆奁”二字，手臂垂落，魂离尘世。郑察为心如刀绞，却哭不出来，只呆呆地抱着她发愣。在胡婉因耳边哼唱由她教的那首歌谣：“小蜻蜓，想卿卿，泪盈盈，莫要眨眼睛。夜里月光倾户庭，心怨郎君到天明。”一遍又一遍。
　　小丽来劝他，置若罔闻。胡老爷亦好言宽慰，他说：“阿爹，请让我再单独跟她待一会儿。”余人皆退。
　　约莫过了顿饭工夫，郑察为回想起胡婉因的话，自言自语：“是了，娘子让我再为她化一次妆哩。”于是取来妆奁，先梳发、结发，再依次取出粉团、胭脂等细心涂抹，又用笔画翠眉、点梅妆。最后只剩嘴唇未朱，他自己衔了口红，再亲吻胡婉因的薄唇，感受正在失去的那份熟悉的温度。妆扮好后，郑察为望着她，宛若生时。然而胡婉因不会再睁开眼睛瞧一瞧他，再跟他说一句话，再朝他笑一笑。想到这里，不禁痛哭流涕，无法自已。
　　良久，郑察为替胡婉因穿好寿衣，自己躺到床上，与之共枕，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闭目而思：“娘子，既然留不住你，我愿随你而去。”连日的疲劳让他沉沉睡去。胡婉因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活泼可爱。一时又携手共游街市，她见到一款妆奁，爱不释手，打开盖子，取出一层层抽屉，露出最底层的暗格，说：“这儿最适合存放女性自己的小秘密。”郑察为笑问：“夫妻之间，还需要有什么秘密吗？”“当然。极少数事情，只有自个儿清楚，连郎君也不能告知。”见郑察为面露失望，胡婉因又说，“其实并非不能相告，只是暂时不让你晓得罢了。如果你想了解真实的或许带着许多瑕疵的我，请打开妆奁，一看便知。”一时又在春日，趁着郊游，胡婉因采摘路边的野花，初时犹回首向他挥手，渐渐迷失了身影。郑察为放声大喊，寂无应答。在春光灿烂、繁花似锦、鸟语蜂鸣的美好日子里，他丢失了今生的爱侣……
　　“娘子！”郑察为叫出声，突然坐起身，方觉是一场梦。胡婉因躺在他身边，可是又远离了他。天色已暗，下床时一脚踢到妆奁。在他看来，它专属于女性，即便以观妻化妆为乐，兴起时做一回画奴，却也不清楚奁内究竟装着多少物品，每一件的名称和用途是什么。
　　郑察为借着微弱的光线取出格子和抽屉，拉开暗格。里面并无贵重之物，仅薄薄两张纸而已。暂时无心阅读，将之揣进衣兜。
　　他打开门，严视和阿根、小丽夫妇及几个孩子均在，胡老爷已回府。阿根在大堂设了灵堂。阿根的长子捧着饭碗，请他进餐，他摇了摇头。严视说：“东家，多少吃点。你是墨论堂的顶梁柱，千万不能垮喽。”郑察为道：“放心，我没事。严叔，让您费心了，天色已晚，您先回去吧。”严视点头：“节哀顺变，你保重。有事开口。”随即负手而出，背影已见老态。
　　郑察为返回房间，抱起胡婉因，将她放入漆红的棺木里。各人上了香、烧了纸钱。阿根对他说：“先生，近来你照顾夫人，未能好好休息，今夜便由我值守吧。”郑察为沙哑着嗓音：“你帮的忙够多了。娘子安葬，还需你出力。夜里我来照顾她。”阿根改变主意，说自己守前半夜，他来守后半夜。郑察为仍不同意。阿根知他性情，只得依之。
　　郑察为站立棺前，胡婉因静静地躺在那儿，犹如熟睡。他心道：“娘子，你先我而去。从前的欢乐时光如烟一般消散，似乎无迹可寻，又好似处处皆有你的痕迹。我就守着它们度完余生吧。你周游仙山之余若有闲暇，请来梦中一聚，慰我思念。”
　　他转到堂前，盯着袅袅香烟，燃过的香灰忽地坠落炉中。香的火点，一盏忽明忽暗的豆灯酷似黑夜的漏孔，照得四周影影绰绰，使郑察为恍惚觉得胡婉因的身影或脚步即将出现于眼前，心底生出明知不该有、却难以压抑的期待。今后，只剩孤灯、孤影，胡婉因怎么忍心抛弃他呢！
　　郑察为想起妻子留下的“秘密”，于是摸出折叠的纸，随意展开其中一张，上书两句诗：共饮长江水，但余钟磬音。落款是“松余”。这是李之仪的词、常建的诗，并作前后句，有何深意？他没想明白，却看明白了：此乃印勤的笔迹！松壑的手书何时藏身于胡婉因的妆奁，而他竟无所察觉？
　　另一张纸是胡婉因写给他的短信，未注明日期，不知写于何时。看着每一个字，郑察为想象得到她落笔的习惯甚至神情。
　　郎君吾爱：叹我误百年同心之约，遗君尝半路失侣之悲。人生在世，悲固多于喜，宁陷于苦而失之甜否？与其感伤永诀之哀，莫如感激相伴之乐。能与君同处朝夕，我愿已足，何敢奢求。读至此而不一笑，岂非痴儿傻郎乎？
　　郑察为果真如胡婉因生前之所料，咧嘴而笑，豆大的泪珠落在纸面，迅速晕散。继续读下去：请恕妾隐瞒之罪，君所念之松壑，现在城外木鱼庵，化名为松余。妾怀私心，彼又坚请，故迟迟未告也。昔郎君困于字句之案，美成公之所以能及时回京相救，皆松壑之功也。妾不敢忘怀，君不可不报。待妾薄葬之后，君当寻访，接回书坊，切不可使之漂泊在外。过得一年半载，娶之为妻，以履承祧之责，而赎妾身之过也。片纸难记长情，痴郎应知我心，不需多言。
　　郑察为重读一遍，再看那本无联系的诗句，默道：“娘子，你藏的秘密可真不小呢！你让我在你的灵前得知这一消息，猜到我会作何反应了吗？你揽下隐瞒松壑下落之责，倒显得我是见异思迁之人，只要知悉她之所在，便会不念鸳鸯之盟、夫妻之情而舍此就彼。你明知我非此类，而不透露者，自然是由于她的恳求。你于我有齐眉之爱、相救之恩，她于我有助力之情、成全之德。我于二位，怎会有丝毫之怨。既已知其安身之处，当择日访之，如松壑有意臂助，我自然欢迎她重回故地。”
　　郑察为在胡婉因灵前絮絮叨叨，不觉已是天明。阿根来替换，并“强制”他去吃饭，郑察为准备起身，脚下乏力，晕了过去。阿根尖叫着，将他连扶带拖，送回床上。
　　近期多次登门的医生为他把脉、检查，称只是疲劳过度、营养不良，只需稍作休养并按时用餐便可，他开了一方安心宁神的药。小丽说：“先生最需要的并非汤药，而是一碗鸡汤。”当即去附近的食店买回一大碗熬了很长时间、香味扑鼻的鸡汤。端到郑察为的房间时，还烫着呢。
　　过不多时，郑察为醒来，侧头而视，这张床偷听过他与胡婉因的枕间私语，似乎还残留着爱妻的体香，然而斯人已逝，空余回忆。它确实能安慰人、温暖人，可它也会啃噬人心，有伤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