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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悄隐斯文卖报章1 ...

  •   翌日清晨,郑察为醒来后只觉脑袋昏沉,仿佛灵魂将要丢弃这副躯壳,恨不得立根木棍作为支撑。在路边小摊吃了两个炊饼一碗粥,才慢步前往墨论堂。阿根已打扫完卫生,正按照郑老板的要求,摇头晃脑补习《论语》。后者常常告诫伙计:“要想在书行干得好、干得长久,不多读书怎么行?”于是,郑察为利用边边角角的零碎、灵活时间,亲自教授,尽管学生之间进度不一,但好歹都在一字一句地用功学习。接待客人时,渐渐地也能“子曰诗云”了,令对方惊奇。虽说刻工重技,并不要求具备多高的文化水平,可多识字、多练字,有助于更好地了解笔画结构、走势,再用刻刀更精准地体现其神韵——这正是提升书籍质量的关键点。
      阿根看见他,故意提高声调:“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先生,白矾楼的佳肴想必令人垂涎,即便是残羹冷炙,也值得品味。可惜您没把剩菜打包回来,让我等尝尝味儿,不然也能对外吹嘘老板大方施舍的福利。”
      “这有何难?”郑察为说,“招待大伙儿吃一桌盛宴确实力有不逮,可买一两样吃食例如桃型饼,还能办到,只要你们用心温书、认真工作。”
      “君子一言——”
      “快乐一天!”郑察为瞪他一眼,“一说到吃就眼冒金光,要不先抽查你的功课?”
      阿根赶紧捧好书,高声诵读:“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落座之后,郑察为迟迟不想翻开书。白矾楼一宴,除了记忆,还有什么能够证明其真实性?心中隐隐后悔:应该请周邦彦给墨论堂题词,尺幅不论,哪怕只有一个字,只要有他的亲笔落款便成。挂在店中,自成广告。
      正放任神思,严视走进来,愁眉不展:“东家,有无补救措施?”郑察为一愣:“补救什么?刻错版子了?”
      “我说的是周邦彦那儿,还能否求一部书稿回来,让那顿饭钱花得更值?”
      “不妨事,只当是结交了一位新友。咱们再想别的办法。”郑察为摆摆手。
      “要不我们也印制小报?听说这玩意儿成本不高,但收益可观。”
      严视的建议使郑察为大吃一惊,顿时清醒:“官府不是明令禁止刻印小报,散布虚假消息混淆视听么?”
      “话虽如此,可你看街面上各种小报满天飞,有报馆自卖、报童叫卖、门店寄卖,连在御前任职的官员都争相购买呢。越禁传播越快,最后官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做样子,保住面子。”严视道,“我和几个相识数十年的老刻工喝酒,他们皆称自己在帮老板刻小报,只求快,偶尔错漏几个字,笔画歪斜、粗细不一,只要不影响阅读全不打紧。小报上最值钱的是消息,看完之后便沦为一张废纸。墨论堂的匠人和材料均是现成的,只需搜集信息、略为加工即可,转型便捷。我们可以试试,若效果不如预想的好,则回归主营业务,不会造成多大的损失。”
      郑察为有些心动,仍旧担心遭到官府搜查,以致露馅儿,危及墨论堂名声,辱没先人。严视说:“小报夜间刻印,清晨面市。书坊行雕刻、印刷之事很正常,不会引人注意。印好的报纸即刻转运至各售卖点,而雕版亦不留存,不惧检查。再者,我们和都进奏院的官员搞好关系,勤加疏通,一有风吹草动,便及时应对。且放宽心。”
      “严叔,瞧您的架势,好似希望我立马下决心印制小报,安排人手采集消息、编辑稿件,制版雕刻、裁纸印报,赶在明天一早向读者发售。”
      “如果能行,乐见其成。”
      “此事需从长计议。我们虽然具备基础条件,却不能操之过急。切不可只盯着馋人的肉片,而忽视了必定存在的倒钩刺。别没吃着肉,反倒撕出一道伤口。”郑察为慢条斯理地说。他从抽屉里取出所购小报,仔细研究其字体字号、排版布局,稿件撰写特点,所用纸张及尺寸,细致地翻看两遍。读者喜好稀奇古怪的资讯,报人却要思考如何以最经济、适宜的手段提供上述讯息。同一张报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视角。
      好在有不少书坊已经先行一步,两条腿走路,做得风生水起。报上不能直接出现书坊名称以利宣传、提升名气,因为容易被进奏官顺藤摸瓜、定点打击。不过,这拦不住花样百出的聪明人,从买书人的角度赞誉书坊环境舒适、服务周到,品种齐全、质量上乘。无需长篇大论,只用三言两语。哪怕都进奏院前来质询,亦可推说是匿名书迷的个人行为,对别人的夸奖无法未卜先知,更不能阻止。难道为了撇清嫌疑,要书坊公开拒绝任何褒扬?依葫芦画瓢,报上渐渐出现软广告。
      陆丰锐是郑察为的儿时同窗,经营着知几斋,已沉浮报界数年。据说好几年不曾雕刻新书,主要精力用于管理报务。他私下告诉郑察为,报纸的售价看似不高,然而薄利多销,累积起来可比售书赚得多。他已在汴京城内置下三处大宅。郑察为笑问:“每处宅院是否都有一位压宅夫人?”
      “不可胡说。”
      当郑察为请陆府佣人通报的时候,得知陆丰锐刚刚躺下。问陆老板预计何时起床?答曰未时左右。正要离去,听见大门内有人唤“明举”,回头一瞧是陆夫人,连忙作揖问候。
      “且进厅吃一盏茶,丰锐若知你过家门而不入,一定会责备我失了礼数、慢待客人。”
      郑察为不便推辞,回礼道:“如此有劳嫂夫人。”随她沿曲折的走廊进入大厅。丫鬟捧出整套“十二先生”,另有上品绿茶团。
      入座后,陆夫人从韦鸿胪中取出茶团,以木待制轻敲一角,将敲下的茶块放入石转运,手持金法曹研磨成末,为确保粉末均匀,还用罗枢密仔细筛一遍,滤去粗质者。再取宗从事轻轻扫拢,舀一勺茶末倒入放置于漆雕密阁上的陶宝文。她拎起汤提点,道:“瓶中的开水用的是古井地泉水,清甜而无杂质,刚刚在茶釜里煮沸。”将水注入胡员外,以便测量多少,其量与茶末相配,过多过少皆影响口感。量妥后,先以少许水冲泡茶末,调成凝膏,接着边添加开水,边以竺副师击拂。末儿与水相互交融,随着茶筅的调转,渐渐显出各式各样的图案。一旁的司职方,静静地等着上场咧。
      陆夫人双手奉茶,郑察为接过之后,见茶面图案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不禁赞叹:“所谓品茶,先饱眼福而后饱口福也。早就听闻嫂夫人是分茶高手,今日亲见,方知手能巧到这种地步。”
      “让明举见笑了。”陆夫人依样为自己点了一杯茶。
      郑察为说:“刚听下人言道,克几兄歇下不久。长期晨昏颠倒,难免身心疲惫。”陆夫人深有同感:“是啊,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陆氏家大业大,看着风光,羡煞旁人,可支撑起来却也费力。他常说若非为了信任自己的工人的生计,何必如此拼命。”
      “陆兄有仁爱之心,定能福星高照。”
      “还没问你来访有何贵干哩?”
      “在下想向克几取经。”见陆夫人眉间微蹙,郑察为继续说,“实不相瞒,我有意请教出版报纸的诀窍,在新行当里讨一碗饭吃。”
      陆夫人给丫鬟递个眼色,后者恭敬地退出去,随即道:“明举,报业虽受官府压制,但已日渐成为都市民众获取讯息的重要渠道,这扇门一旦打开,不是一纸命令能够关闭的,纵然是言出法随的圣旨。就连那些使劲顶门的老夫子,也是小报的忠实读者呐。所以,这行业机遇和风险并存。如果你有意进入,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只看收益,而要权衡利弊、着眼长远。”
      “嫂夫人高见,小弟谨记。”
      “知拙,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禀报?”陆丰锐打着呵欠,跨进大门坐下,“来杯浓茶提提神。”
      陆夫人又施展巧手,为夫君点茶,并嫣然道:“茶贵相宜,过淡则不达其味,过浓则暴殄天物,不合茶道。”
      “夫人啥都会,夫人说得对。”陆丰锐颔首。
      郑察为故意端起茶杯饮一小口,讶异道:“这茶的味儿委实奇怪……有点酸……又有点甜。”说着还捂住腮帮子偷笑。
      “别酸!赶明儿我给你引见西街首富胡老爷的千金,包你一见钟情、两眼发直,心中暗叹三生有幸,只盼着四季相伴,不空幻想五子登科。此后的岁月每天都酷似蜜糖遇上油,好不快活。”陆丰锐笑言。
      正在击拂的陆夫人微微一顿,瞪他一眼,嗔道:“你还没睡醒吗,在胡说些什么?明举一表人才,用得着你东拉西扯牵红线?人家有正事问你,你倒净说些浑话。”
      “不妨事!”郑察为道,“我与克几相识多年,熟知他的开场套路。他要是不按套路来,我还不习惯。”
      陆丰锐如饮酒般,仰头咕嘟咕嘟地喝光茶汤,完全省略了品鉴的环节。陆夫人忍不住道:“牛饮!”
      “受教受教。”陆丰锐用手背揩了揩嘴巴,“知拙有何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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