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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锦云初裂透金光3 ...

  •   “这个……”徐密沉思片刻后说,“周邦彦爱光顾的场所,老朽确实不知。不过依着我对文人的了解,若有闲暇出游,不在青楼,就在酒楼。你可前往知名处碰碰运气,例如白矾楼,没准儿能见着正主……顺便可以问问他有没有新的书稿,只言片语都行。我想以周邦彦的名头,酬金必定不低。倘若墨论堂瞧得上航字楼,咱两家可联合出资承接。”
      郑察为特意瞄了瞄徐密的双眼,目光似被火烫着,赶紧移开。他觉得自己的眼目是薄薄的窗户纸,经不住火眼金睛的直视。原以为秘密是深海里存在感极差的虾米,可在高人面前仍似浅溪里的尖石头,他赶忙吞一大口茶,勉为掩饰,又扯到别的话题上。
      两人聊了些书坊经营的事,感叹生意难做,堪堪凑够了礼仪所需的对话量,郑察为掐准时机起身告辞。徐密面带微笑将他送至门口。
      回到墨论堂,郑察为左思右想,明知周邦彦身处这座繁华的都市里,怎么才能见上面、说上话呢?若守门以待,费时费力不说,未必有效果。约人好比钓鱼,必须投其所好。
      一连数日,郑察为对此心心念念,却想不出行之有效的妙招,吃着曹婆婆肉饼亦不觉香。某天,他从书卷中读到骆宾王《至分陕》一诗,吟咏之余,灵感偶至,不禁拍手称好。
      说干就干,郑察为翻遍手边的诗集,寻章摘句,将“非独在隆,隐括自为,为国著功”三行十二字工工整整地抄写于细腻的宣纸上,连写三份,下面用小字署了墨论堂的名。分别前往白矾楼、任店、清风楼,跟老板商洽,花重金买下进门显眼处的“广告位”,张贴宣纸,另附说明。并道:“这三句话是一个谜语,谁能解出谜底,我愿意在贵店摆一桌酒席,共襄文雅之事。”对于店家而言,不占地方而能创造收入,又可吸引有解谜雅好的顾客,假如本店客人解开,还能再赚一桌丰盛宴席的费用,自无拒绝之理。
      每隔一日,郑察为便去酒楼查看候选答案,以白矾楼所收之字片为最多。谜底五花八门,出乎意料,有的还附着注解,生怕见者不能领会。解释虽妙,却不合出题者本意,统统撕掉,为后来者让位。
      约莫过了半个月,正确解答尚未浮出水面。郑察为暗自着急,连店中店伙计都说题目是不是太过隐晦,否则以本店的客流量、宾客才智及层次,早该有拔得头筹者涌现。这事儿已成该店顾客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大家非常关心究竟是哪一语能中的,哪位高才能因才赴宴。
      两日后,再赴白矾楼时,伙计热情地递给他一张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十八字:观鱼并记老庄,平生自苦谁与,直至如今计未。郑察为的心跳顿时加快半拍,是带着窃喜的激动。谜面是他设计的,揭示谜底的钥匙正攥在手里呢。他得亲自印证一下才好判断,当即匆匆返回书坊,搬出一堆书来翻寻。
      《寿州李定少卿出饯城东龙潭上》《次韵米黻二王书跋尾二首》《馆舍秋夕》。前两首均出自苏东坡之手,可见答者对前辈的崇敬。三句话结尾所缺的字正是“周美成”。郑察为想:此人既然能以谜对谜的方式作答,必定猜出了自己的用心,即便不是周邦彦本人,亦可能是相识之人。这顿饭该请,值!
      由于事先有足够的铺垫,酒楼里上至老板、掌柜,下至大伯、俊糟、闲汉、厮波甚至劄客,不论识字与否,皆密切留意参与答题之人。过目不忘本就是他们谋生的技能之一,认字者将人与字紧密联系,不认字者总能根据细枝末节记住答题的人,比如字数、字的形状。这些人之所以如此用心、卖力,是因为掌柜答应:若答对者出自本店,谁能第一时间找到他,可参与宴席服务,有机会获得郑老板的赏赐。
      白矾楼喻老板乐意成人之美,为这段佳话画上圆满的句号。作为阅人无数的老江湖,他和包括周邦彦在内的许多名士交往密切,收藏有嘉客的书画作品。似苏黄这等顶级名流的真迹,藏在深院独自赏,其余的则悬挂于酒楼之内,人人品鉴——即便是后者,名号亦是如雷贯耳,寻常人求而难得。因此,他一见那张谜一样的答题纸,心底便猜到几分,还特意向本人求证,果然!老板顺口问:“您打算浮出水面么?”
      “这谜语显示出他是爱书之人,有好客之人诚心相邀,为啥不赴约?不过,我不保证会有他所期望的事情发生。”
      “只要您出现,咱白矾楼又将增添一则佳话。”
      郑察为从老板那儿得知答题者正是周邦彦,惊喜与意外犹如糖块与牛奶的相遇。首先在心底感谢那些或许早已看出谜底却忍住不说的高人,更万分感激周邦彦愿亲自现身陪他唱完这出戏。只要目标肯露面,彼此能说上话,郑察为哪还敢提时间这等“非分之想”,当然是根据贵宾的行程安排。周邦彦这样的名流,邀他出席的宴会酷似串上的珠子,如果不推辞,恐怕能排到三个月以后,有时一天要赴好几个饭局。
      郑察为比约定的时刻早到了半个时辰。他事先准备了几册墨论堂出版的精装书,打算经过一番铺垫后,趁合适的时机拿出来,道明愿望。为避免由于初次见面造成不必要的尴尬,他特意请喻老板作陪,起码不会冷场。地点在一间大小适中的包房,既不显得空旷,也不过于促狭,桌子是见惯大场面的名角儿。据说柳三变曾在这张桌子上写出一首名作,然后顺手题赠给作陪的名妓,很快传遍京城。那些正襟危坐之人明里不齿于柳七跟□□厮混的行为,暗里却对他的词作拍案叫绝,估计也羡慕他放浪形骸的风流和快意。
      在出发的路上,郑察为反复琢磨该和素未谋面的周美成聊些什么内容,怎么开头、如何递进?若论诗词歌赋,则是班门弄斧;若一来就谈刊印之事,意图岂非太过明显?迟迟没有好主意,急得他围着紫中泛红的桌子转圈,自言自语:“当年柳屯田交游甚广,是咋个做到游刃有余的?您在天有灵,能否给点灵感,使我茅塞顿开。”
      “开”似乎被意念施了魔法,房门轻轻推开,喻老板满面春风地让在一侧,一位个子不高、身穿玄色长衫的老者负手而入。喻老板紧随其后,热情介绍:“知拙,这位便是笔下频出名句的清真居士周邦彦先生。美成,这位是墨论堂的东家郑察为,那则谜底是您名字的谜语,就出自他的手笔。”
      “前辈,请原谅晚辈用这种方式公开邀请您。”郑察为迎上去作揖。
      周邦彦拍拍他的肩膀:“比那些直来直去的法子更有意思。不少人挖空心思,想尽办法,欲以重金换索老夫的诗文,能推的我都推掉。文字之情出乎天然,文章之意发自肺腑,文人之品贵于自守。尽管文作为我带来了名利、便利,刊刻集子还能获得不菲的酬金,写应酬之文有润笔费,按说不该嫌弃铜臭,但确实更享受尽情挥洒笔墨的状态,更喜好以文会友的轻松惬意。既然知拙能以这种文雅之法邀聚陌生人,想必绝非俗人。”
      最后一句话巧妙地告诫郑察为,要想这次聚会圆圆满满,就别玩俗招。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如同被识破计谋的小孩一样咧嘴而笑:“明白,您请上坐。”周邦彦象征性地谦让几句便落座,喻老板坐了左首,郑察为陪在右边。
      伙计陆续送上美味佳肴,先凉菜后热菜,有樱桃煎、水晶鲙、双色双味鱼、旋炙猪皮肉、麻腐鸡皮、美化汤饼、石肚羹、假元鱼、霜蜂儿、林檎干等,酒则是白矾楼自酿的佳品眉寿。这顿饭的花费,足以购买几本不出名作者的稿子,两者的结果很可能殊途同归——均难以得到满意的回报。若不努力淘沙,难道还指望金子自己投怀送抱?
      周邦彦性情豪爽、声音洪亮,跟词作的婉约风格大相径庭:“知拙,你既出自制书世家,必有不少代表作,不知老夫是否有幸聆听坊间掌故?”意思很明显,只谈雅事,不谈商务。
      郑察为先举杯道:“感谢美成先生拨冗相见,喻老板从中联络,让晚生得以晤面,实是荣幸之至,便以此杯酒略表薄意。”
      饮尽之后,郑察为殷勤劝筷,又讲些组稿、勘校、刊刻、销售各个环节的趣闻逸事。虽无缘结交屈指可数的闻达之人,但与周边文人多有交往,可言可说之事不少。周邦彦身处官场,没少听官话、没少说套话,拈轻怕重、表里不一、勾心斗角的事疲于应付;精英朋友圈往往眼高于顶,风花雪月寻常事,不听民间疾苦声,过于看中一己之私利;对那些觊觎自己文章的人,经常碍于情面难以拒绝,徒耗心力;没有压力、算计,无需步步为营、句句谨慎的交谈是他向往的。明知对方有所求,但他开门见山、表明立场,看来奏效了,毕竟还是嫩了点。吃惯珍馐美馔,尝尝清淡小吃亦是享受。
      郑察为道:“我准备了几册书籍,想请您过目。”周邦彦放下筷子:“快取来让我一饱眼福。”仿佛书籍才是最美味的下酒菜。郑察为连忙解开布袋,捧出平整如新的书册,放在嘉宾的右手边。有精装本的《论语》,优中选优的《花间选集》,欧阳修《六一诗话》,苏轼《东坡志林》。周邦彦一边翻看,郑察为一边介绍所用纸张之质、刻工之技、装订之法,这些事自小耳濡目染、长大后事常躬亲,十分娴熟,张嘴即来。周邦彦饶有兴致地听着,聊起自己曾写信向东坡居士求教的故事。苏轼虽是公认的豪放派头号代表,生前便名满天下、直追神祇,可他创作的婉约佳作却不少,连苏门四学士中的山抹微云君也是婉约一派的翘楚。苏东坡年长周邦彦二十岁,又执文坛牛耳,然他生性豁达,对无缘见面的后生倾囊相授,风格有异,志趣却同。这类故事与白矾楼的招牌菜一样,听一则、吃一次足够炫耀很久。如果周邦彦能写一本记叙名流趣事的笔记体作品,何愁销路。
      不涉利益的饭局果然轻松惬意,宾主尽欢。连喻老板这样久在且见惯名利场的人物,也觉得此类聚会着实罕见,这郑知拙过于实诚,不会似无实有地旁敲侧击么。抑或大巧若拙,欲放长线?
      郑察为见周邦彦对书籍爱不释手,当即道:“敬请前辈笑纳。”周邦彦眼不离书:“那如何是好。”“还望您不要嫌弃这份薄礼。”郑察为笑道,“墨论堂还在销售您早期刻印的词集呢,只是并非自家制作,故而未曾携带。”“美成,收下知拙的一番心意吧。”喻老板帮腔,“真宗皇帝御笔诗云‘书中自有黄金屋’,知拙此礼不可不谓厚矣。”
      周邦彦再无推辞的必要,再三致谢,并满杯致意。
      散席之后,郑察为主动陪周邦彦走了一段路。汴京的夜市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四时各有特色美食出售,三更方散,又有五更点灯交易、天亮即散的鬼市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画面不仅仅发生于元宵节。李太白说“樵夫与耕者,出入画屏中”,最能代表大宋帝都的画卷非《清明上河图》莫属。谁也没料到,当时司空见惯、浑不在意的街景,会在不足二十年之后被铁蹄踏碎、战火焚尽,变成一场真实存在、却又恍若隔世的梦,令时人回味不已,最终化作后人的一声慨叹。
      郑察为独自返回住处,严视还候在门口,他急切地问:“这顿饭吃得怎么样?”酒意上涌的郑察为呵呵一笑:“白矾楼的酒菜当真名不虚传!”严视扶住他:“谁问你口味了。”“美成先生有名气却没架子,我把带去的书送给他了。”
      “他送你什么东西没有?”严视直接问。
      “周先生送我一句衷告:书籍是传承文化的载体,书坊是交流文化的平台,你一定要好好经营墨论堂,为读书人出更多的好书,让读书人有更多的选择。”
      “他只送忠告,不送书稿?”
      “书稿?这两个字我压根没说出口。”
      严视了解这个后辈兼少东家,心道:“八成是小年轻遇到了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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