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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锦云初裂透金光2 ...

  •   一只粗糙的大手似抹布般扫过桌面,重重叠叠的铜板全跑到曹掌柜的手里,掂得哗哗响:“别想让我为你打折扣。然而为了感谢你长久以来的厚爱,我非常愿意赠送你一张饼。”他的另一只手将一张包好的饼子放至郑察为手上,又道:“快回去吧,你真想当甩手掌柜么?”
      郑察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一笑,再三道谢后离开。
      回到墨论堂,阿根迎上前:“先生,您吃饼也能花这么长的时间,莫不是一嚼三叹?”“想尝尝吗?”郑察为扬了扬手中的赠饼,见对方连连点头,又道,“那便少说话、多干活,尤其不要随意取笑老板。”伙计察言观色,见他并未端起架子,还没吃到肉饼已油嘴滑舌:“请您相信,我不是随意,而是很认真的。”趁他不备抢走饼子,塞进嘴巴,吃得津津有味。
      “你呀——好好看店。”郑察为拍拍他的肩膀,穿过书架的行道,走进里间。小根是郑父去乡下访友返回途中捡到的,养育至今,留在店内打杂。因自小相处,情同亲人,故而没大没小。在郑察为看来,从古至今,追求多子多福、偏心重男轻女是理所当然的风气,但书籍明明白白告诉他并不尽然。自秦汉以来,弃婴、不举子的记载层出不穷,令人意外的是儿子亦在其列。只说本朝吧,苏子瞻在《与朱鄂州书》里称:“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尤讳养女。”这有力地说明,阿根的父母只遗弃而非溺杀,勉强算是一份恩情。只是并非每个弃婴都能幸运地遇到好心人。
      郑察为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在桌前,掏出那份小报,饶有兴致地阅读。每则消息字数不多,其中不少故作耸人听闻之辞,为吸引眼球,标题更具诱导性。读者在指责它夸大其词的同时,又欲罢不能。有时为了让人继续慷慨购买,报馆还特意在醒目位置以大号字体预告:下期将独家刊登重大新闻,敬请期待。且提前放出关键词:三品高官、儿媳、扒灰。普罗大众的好奇心宛如游鱼,明知饵里藏有钩,仍不肯轻易错过,正中报主下怀。仔细一想,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嘛。
      有人在敲门,是主管雕刻印务的严视。他已在墨论堂干了几十年,手艺精湛,不摆架子,关键是思想不落伍,设计的版式很有新意。坊内的几个工匠都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不然单靠郑察为的经营水平及书坊收入,恐怕留不住这些需要养家糊口的匠才。
      “掌柜,有空吗?”
      “严叔,请坐。”郑察为折好报纸,起身示意他上坐,“跟您说过很多遍,直接叫我名字吧。”
      “你是东家嘛,该有的礼数不可少。”严视身为前辈,不再谦让,落座之后说,“咱们书坊似乎很久没有刻印新书了,近来以翻印旧版为主,好些书籍的底板还是你父亲在的时候校刻的。有个嘴碎的徒儿说,再不摸刻刀,手艺就荒废啰。还有个技术过硬的小子,被另一家大书馆相中,许以优厚的酬金,跃跃欲试想跳槽。若非我三番五次地敲打,他早就挪窝了。老东家很有开拓精神,常说光吃老本可不行,得发掘新稿子,虽有可能亏本,但若相中一本畅销书,那可是淘到金子哩,对书店和作者均是好事。”
      “翻印老书成本最低,雕版是现成的,又不用付稿酬,而且经过市场的检验,靠得住,只不过利润有限。那些名家的作品倒是很容易热销,可人家偏爱跟大书坊合作,挣取可观的稿费,瞧不上咱这样的小门店。假如选择普通作者,又好比大浪淘沙,风险很大。我正发愁呢。”
      “要不试试?你从咱店里挑几本质量比较好的书册,带着满满诚意拜访高人,求一部书稿回来。最重要的是人家授权咱刊用他们的名号,大不了多花点钱呗。一顾不成,三顾四顾嘛,刘玄德那么落魄还能获得卧龙的垂青呐。”
      “谢谢指点,我再想想。不过呢,那些名家多半不住隆中的草庐,怕是朱门难进。”待严视出了门,郑察为又摊开报纸阅读,最后目光落到周邦彦的那首小词上。严叔不是建议走名人路线么,长短句恰好是本朝最为流行的体裁,连晏殊这样的宰相公卿也热衷于创作,汉子手笔婉约才。至苏东坡,词作风格变得豪迈,如“大江东去”,即便是描写行人与佳人,亦洒脱地来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些大人物的词集多有出版,无论京城还是偏远县城均有读者,买不起书的甚至靠借阅手抄促进其流传。有些小作坊为了借丝东风、赚点小钱,买一册正本回来翻刻。负责任的,会从头至尾认真校对,减少谬误;只顾抢“工期”的,错字、缺字的现象频出,比如脍炙人口的绝句愣是给人改成词句,非才思敏捷者难以读懂。那有啥关系,反正书已然售出,概不退换。纵使书册上印有“牌记”即版权申明,包括出版人、刻书人、出版日期、版权信息等内容,“已申上司,不得覆板”等字样,出版机构、官府、作者三方合力打击盗版,可仿本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如同过街老鼠打禁不绝。因其售价低廉,囊中羞涩者明知是盗本,亦不拒绝,乃至于主动询问是否有翻本。
      周邦彦年过五旬,早已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风老莺雏,雨肥梅子”等名句饮誉文坛。他又与名妓传过绯闻,风流韵事里还有今上的戏份。青楼牌妓争相传唱其作,请求独占新作首唱权的大有人在,能搭上话的却不多。而有幸聆听的,自然是喜好交游的风雅之人,经过这些人的追捧,周邦彦的名字常年高居热搜榜前列。若能受权刊刻他的集子,即使是旧作,也定能获得良好的市场反响。最好是驰名佳作压阵,新作出奇,必能致胜。想想,在作者亲定的作品集名旁列“墨论堂”之名,读者的目光聚焦于“周邦彦”三个字的时候,余光兴许会在店号上停留片刻,不愁没有回头客。
      郑察为心满意足,仿佛周美成正坐在对面,而且已经同意把大作交由墨论堂出版。他则郑重承诺自己必反复核校,尽力避免差错,同时用最适宜的板材及纸张来刻印,从各个方面保证书籍质量。
      喳喳喳!郑察为回过神来,一只喜鹊在窗台上高歌,惊醒美梦。现在目标明确,在征得人家的首肯之前得找着正主。他记得某期朝报说周邦彦兼议礼局检讨,好像正在修礼书,应快要功成了吧。
      打铁需趁热,行动得趁早。他和周大才子素昧平生,但他认识的人里肯定有人认识周清真的朋友,哪怕是朋友的朋友,大不了多转几次弯。身在书行多年,总还有些人缘。他直奔东大街街头的航字楼,店家徐密是郑父的好友,两家多有往来,所刻之书皆在对方书坊销售,互惠互利。
      徐密年迈,航字楼的主要事务由其子徐从畏打理,但他闲不住,还是喜欢整日呆在书坊。翻看书籍,跟老匠人聊聊过去的时光,兴起时还亲自拿刀刻几个字,或者印刷几页书。老骥志在千里、壮心不已,适当忙碌让他精神矍铄、耳聪目明,比吃人参、燕窝之类的补品更管用。儿子从最开始的反对、阻拦,到后来任其自乐,多一位帮手兼严师,何乐而不为?
      徐密正捧着一本《昌黎文选》,靠椅而读。郑察为朗声叫道:“徐世伯。”老先生从容地读完整句话,才缓缓抬头,眯眼打量来人。“察为侄儿,请坐。”随即命人看茶。
      “世伯身体康健,必有经史子集的一份功劳。”郑察为行礼,“务严兄不在店中?”
      徐密起身拉他入座,抚须而答:“他一早去作者家催书稿了。你找他有事?”郑察为叹息:“一本书从初稿变成光洁的书籍,要经历多个环节。咱们书坊既要关心作者创作,付他稿酬;还要精选木板、挑选巧匠刻板、印刷、装订,支付酬劳;书籍面市以后,又要用心宣传,好话说尽,让读书人掏钱购买。从头忙到尾吧,只能赚取微薄之资。何苦来哉!”
      “普通作者等到作品付梓的欣喜,广大读者获得的阅读之趣,都是我等持之以恒、精益求精的动力。你所言之苦当然千真万确,苦中之乐也是货真价实的。”
      “所以您凭着一腔赤诚,让航字楼在京城独树一帜数十年,为诸多名家出版了广为流传的作品。”郑察为诚心道。
      “你来这儿,不光是为了当面夸奖老夫的吧?有事不妨直言,若需从畏旁助,我可以代为转告。”
      “我是来请您解谜的。”见徐密满脸疑惑,郑察为说,“前日,墨论堂来了一位年约五旬、须发半白的客人,兴致勃勃地翻看书册,选购中意者。送走客人后,我才发现他遗留了一页纸。里面出现了‘宛丘先生’的称呼,这不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右史么?落款是‘邦彦’,自然是词坛大家清真居士。不过张文潜并不在京,那来人多半是周邦彦。等追出门去,他已不见踪影。虽是一纸寻常短书,但毕竟是私人之物,我若据为己有,总有窃占的嫌疑,心中惶恐。因此想设法奉还。本欲到他供职之所候见,终觉不妥。世伯是书届耆宿,见多识广,又曾跟张柯山等名家有所交往,敢问美成先生常去何处,容晚辈冒昧拜访,归还亲笔书迹,了却一桩心事。”他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而不实言相告,为的是尽量隐藏真实意图。如果走漏风声,难免争破头颅,被捷足先登便麻烦了。纵使周才子文思如泉涌,也难以满足多家书坊的约稿请求。一稿多售,更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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