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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云初裂透金光1 ...

  •   郑察为突然没来由地馋曹婆婆肉饼,实实在在的书香瞬间输给念念不忘的饼香。他合上《东坡集》,理了理衣衫,戴上紫色幞头。这是要出门的前奏。曹婆婆肉饼那独一无二的香味似乎有这样一种魔力:穿过喧闹的街巷飘入思念者的鼻孔,撩拨味蕾,让人无法集中注意力阅读,哪怕坡仙的作品里有大江南北的各种美食。相比于一骑红尘而博妃子一笑、难得尝鲜的荔枝,抑或价贱如泥土却需要特定境遇才能品出滋味的黄州好猪肉,同城的曹婆婆肉饼更容易满足口福之望。
      为了接曹氏之芳邻,郑察为还曾考虑效仿“孟母三迁”,把祖业迁至饼铺附近——隔壁或对面更好。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四茶食店完全能够轮流点缀餐桌,右手书卷,左手美食,书斋即是桃花源呐。当然,这只能是不分昼夜的梦,都城房价压心口,租赁也是一笔令人瞠目结舌的开支。产业无法前往,只得劳烦双脚。伙计阿根说:“先生,书坊挣的几文钱,全被您送去孝敬曹婆婆咯。”这话他不爱听,反驳道:“千金易得,一饼难求。”岂料伙计也敢犟嘴:“对!千金易得,千钱难求。”
      郑察为,字明举,号知拙,家业墨论堂书坊已经营了三代人。模式与别家相类似,前面是售书店铺,后面是刻印书册之所。当然,跟荣六郎书铺这样的驰名机构相比颇有不及,日子过得甚为清贫。他早已不奢望靠着书籍的指引,觅得打开黄金屋大门的钥匙,做好了安贫乐道的心理准备。何为道?心之所向也。比如此时想吃曹婆婆肉饼,便随性而往。
      入朱雀门,靠东侧廊下朱杈子之外行,一步快过一步。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粗布的蓬头小儿,打量他一眼又机警地张望四周,快步跨到跟前,压低声音问:“阿兄,最新消息:晏叔原辞人间,小山词传人间;李御史殿前直谏,陈修撰背后曲谋;江二情迷撩嫂,王大意乱殴妻;周美成新作广为传唱。”他迅速敞开布袋扣子,露出一叠薄纸以及小册子,后者封面有一行漂亮的隶书:开卷方知墨醉人。“来一份吗?”
      郑察为立即明白,这是售卖小报的报童。报有两种:其一是长条报,即一张约三尺、宽约一尺的整纸,双面刊印,时效性强,可“日书一纸”,人们称之为“长舌报”;其二是薄册,主要刊载重大事件的深度报道,篇幅更长,甚至有连载传奇、话本的栏目,且搭配简笔图,大受欢迎,有旬刊、半月刊及月刊之分。册比页稍贵。它们背后的编辑者如名医切脉般善于把握市民的喜好,精准投其所好,百般用心打探,适度夸张描写,大胆刊刻、小心躲藏。尽管官家三番五次下旨禁出小报,告发有赏,治以重罪,官府层层加码,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管控越严,小报反而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流传越广。这是市场的选择,官莫能止。熙宁变法之后,官报定本之制流于形式,事前检查改为事后抽检,相当于给小报松了紧箍咒,趁机大展拳脚,更有胆敢改头换面冒充官报者。不上台面,却别开生面。
      报童机灵地把每期刊物中的吸睛内容编成顺口溜,向潜在的购买者推荐。上至官吏,下至平民,凡粗识文墨者皆是其受众。各级官员热衷于从中了解民情,乃至于捕风捉影弹劾某人,致使愈管愈松。官家一言九鼎,面对无孔不入、处处抢先的小报亦无良策,惟有听之任之。
      小报文辞浅显易懂,所言之人事颇对胃口,又不必背诵去应试。读报渐成一种风雅的消遣,能在与邻里或好友闲聊时拥有充足的话语权,作为听众的女人有样学样,骂人也能骂出花儿来。
      郑察为微微颔首,自然地掏出十文钱,抖了抖手,铜钱“哗”地流入小儿的手心,无一溢出。他顺手将钱揣入一只布袋,并拉紧细绳以锁住口子,再麻利地抽出一份报纸,奉到郑察为手上,鞠躬后离开。
      郑察为先翻到纸页尾部,打算先读周清真词作。诗词之所以能占据报纸一席之地,是由于它们短小精悍,不仅能巧妙补白,还能获得文人墨客的青睐。作品除传唱、抄录、刻印成册之外,又多了一条更接地气、受众更广的传播渠道。有些人主动将近作交予熟识的报主发布,销路好的小报愿意为质量上乘、流传广的佳作付酬,以此吸引更多的杰作。听闻京城的知名文人私下以发表著作篇数为傲。不过呢,故作高雅的遣词、云遮雾绕的典故让识字不多的普通百姓望而生畏,看不太懂,也记不住,索性忽略。
      那是一首《夜游宫》。粗读一遍,尤爱“叶下斜阳照水”“桥上酸风射眸子”二句,叠揣好后继续前行。转过街口,已能望见曹婆婆肉饼铺的招牌,虽说附近食店林立,但作为曹家拥趸,他能清晰地辨别出弥漫的香气中独属于肉饼的那份。
      如今的掌柜是曹氏第三代传人,纵然打理老店十分辛劳,他仍然隔三岔五在火热的炉灶前挥汗如雨,以示不忘初心,顺便跟老主顾聊天。只要是他主灶的日子,门口排队的顾客总会多过平常。有曹掌柜压阵,店内外忙而不乱。钱币相撞的脆响胜过任何丝竹管弦之乐。
      郑察为从长龙的尾巴徐徐前进到腰部,终于挪至头部。望了一眼须发皆白的老伙计,喜道:“难怪……原来……”
      “让郑掌柜久等了,老朽过意不去。”曹掌柜抬袖揩了揩额头的汗,“还是老样子?”
      郑察为点点头。
      “三张饼,一碗汤。”曹掌柜扯着嗓子吆喝。
      “您的声音洪亮如钟,一定能硬硬朗朗地再活五十年。”
      曹掌柜大眼一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的算盘,想将我这把老骨头当柴火喂进炉灶烘饼咧。”
      “我这点心思好比河东先生笔下的小石潭: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被您看得清清楚楚呀。”郑察为仰头大笑,“不打扰您了,我先去饱口福。”
      “话里有话,是怕我打扰你饱口福吧。”
      郑察为挥了挥手,找一个空位坐下。曹店原本狭小,不设堂食,客人随买随走,边走边吃滋味无穷。随着生意红火,声名远扬,店面有所拓展,仍以零售为主,那些达官贵人要么差人来购,要么叫店中伙计专送。可总有人不肯学下里巴人的做派,让路人瞧见满嘴油的吃相有失斯文,又想趁热朵颐,便给店家提议摆几张桌椅。路是越走越宽的,此店以肉饼为主打产品,后来又开发了多款汤、面片、粥等食品,均可搭配招牌肉饼食用,大受欢迎。
      不一会儿,店小二送来热气腾腾的饼与汤。店里的汤有肉汤、面汤、菜汤等多种,价格不同,郑察为眼前的是……醋汤,仅需两文。他正了正幞头,挽了挽袖口,拿起一张饼大咬一口。浓郁之香被咬碎,浸入每一颗味蕾,释放出愉悦、满足,只是醋汤差了那么一丁点,美中不足。只怪“为人消得囊憔悴”,无法供他随心所欲。
      两口饼配一口汤,是经过多次试验总结出来的经典吃法。喝完最后一口汤,他打着饱嗝儿,脑海里修改了晏学士的两句词:“酸汤香饼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结账。”郑察为倒提钱袋,铜板争相涌出,他瞄一眼,似乎不够付账。仔细一数,确实差几块。动身前,他特意检查了一番,斯文地贫穷是最后的倔强,哪怕是在旧识面前,也要银货两讫。
      伙计安安静静地站立一旁,并不催促,只等着他把钱交到手中,或示意自己取。郑察为面色微红,脑门发热,迟迟不开口,一时进退两难。那一刻,店内的空气仿佛凝结,太尴尬啰。都怪卖报的小子,街上那么多更有钱的人,为啥偏偏选中他?结果自己耳根子软,还真就如了对方的意,直接导致现在左右为难。其实,只要他张口,赊账完全没问题。可支付的流程只差最后一步,此时再提赊欠,把倒出来的铜钱装回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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