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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君不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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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初开,许逸欢刚给夫人请完安,从郁林院走出来,随着路边的花草,不知怎么就进到荷花池去了。
已经到了初夏,如今也正是晌午,她身上还有一阵没一阵地发着冷。
她总觉得是那避子汤害得,那一碗碗喝下去,孩子不会有,恐怕身子也要垮了。
看着莲池内荷花朵朵,含苞待放,她心中却有些苦涩,又抬起脚步继续往前走了。
一旁的亭内正坐着一个美妇人,即便看上去是有了些年纪的。她身边没有其他的人,让许逸欢心中生疑,前去的步子也慢了些。
喜鹊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将军的李姨娘。”
原来是她。
许逸欢怕惹夫人不高兴,所以从来没去见过府中其他的姨娘,如今恰巧见到了,她必然是要上前拜会一下的。
“李姨娘。”她上前行了一礼。
对方只抬眼看了看她。
许逸欢见她若奇物。
她对许逸欢却是没什么感情波动。
“你又是哪个新买进来的姨娘?”
许逸欢听这话生疑。
“这是大少爷新娶的吴姨娘。”
李姨娘听到这才正过身子,好好瞧了她几眼,“她竟然能让你姓吴?果真是生得漂亮啊。”
她没觉得李姨娘是在讽她或者是赞她,她道了声谢,便坐在了李姨娘对面。
只见李姨娘拿起手中的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饮下肚,另一杯则是倒进了湖里。
眼见的她就要扶不住边上的栏杆,许逸欢连忙上去扶住了她。
“这就叫桃花醉,我喝了两杯就不行了,但却是她的最爱。”李姨娘稍带着哭腔。
“她是谁?”许逸欢看着莲池问。
李姨娘回头看着她,目中含泪,“许姨娘,死了有十年了吧。”
喜鹊扯了扯她的衣袖想叫她离开。
她轻轻摇头,示意她退下。
怪不得夫人听到她姓许的时候会神色有异。
这莲池美得让她有些不愿相信,有个亡魂便是命丧于此。
不知怎的,李姨娘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许多疼惜,“你也是个可怜孩子。想当年,我也生得美丽,是畅音阁有名的乐人,弹得一手的好琵琶,许姨娘是桃花阁最红的舞女。我入将军府是为了自由,而她入将军府却是为了爱情。”
“哈哈哈……可惜啊,都是我们徒生的妄念害了自己,一个折了翼,一个没了命。”
“姨娘这个身份,不过是因为不能让将军寻花问柳,于是便让我们做了这府中,有了名号的妓。”
他扯着许逸欢的手腕子,低声着:“吴姨娘,守着自己的日子,千万别学她……爱上了那个人。”
许逸欢默默叹声,“我想……给夫君生个孩子。”
李姨娘似是醉了,没回答她,然后又同她说了许多话,她记得了一些,但听不懂的占大多数。
林嬷嬷说天下女人都一样,但她没说天下男人都一样。所以她心中固执地认为,将军同夫君是不一样的。
如果天下女人都一样,那她以后会成了许姨娘还是李姨娘呢?
她心中正苦涩,思绪却被人打断了。来的是二少爷顾云平。
“娘亲,咱们回院里吧。”他身后跟着丫鬟小厮,说着便要将李姨娘扶走。
原来,二少爷不是夫人的生的,他是李姨娘的孩子。
所以生个孩子总是没错的,像李姨娘一样,起码她还能陪在将军身边。
“说了多少遍,要叫姨娘!”李姨娘突然对着二少爷大吼。
然后又看向她,靠近了她的耳边,用着两人才能听到的细语“许娘怀过三胎,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四个月大的孩子……是个姑娘。”说罢,侧目盯着她眸,像是在期待她脸上的表情。
许逸欢吓得后退了两步,背后生凉,撞上了身后的栏杆,而后头就是荷花池。
喜莲从远处匆匆赶来,“姨娘快回去吧,夫人请了大夫来,见您不在屋内正派人找你呢。”
她仓惶的由着喜鹊和喜莲扶着回了喜香阁,夫人身边的谢嬷嬷居然也在。
大夫为她诊着脉,时不时的就会蹙着眉头,过了许久仍旧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她看着有些紧张。
这些年她的身体一直很好,顶多是有个着凉体热的,过几日也就好了,难不成真是那避子汤把她给吃出了什么病来?
大夫起身,“恭喜姨娘,这是喜脉。”
许逸欢还在他的话中震惊着没反应过来。
谢嬷嬷已经先一步开口,“李大夫,您确定没有诊错?”
“老朽方才看了许久,因为只有两月左右,看似薄弱,但老朽从医几十年,不会诊断有误的。”
她有些担心地问,“可是我一直都在喝避子汤,怎么就怀上了呢,会不会对孩子有什么伤害?”
大夫转身答道:“会有一些影响,日后若是要留着这个孩子,便不能再碰那些汤药了。”
她正欣喜,谢嬷嬷却一脸严肃,“喜莲你送大夫出府,喜鹊,扶着你家姨娘同我一起向夫人去回话吧。”
她手攥着衣角总觉不好,但只能跟着她去见了夫人。
许逸欢跪在厅中,夫人还是高高在上地坐在前头,这次却难掩她面上的嫌弃与厌恶。
“是不是你对避子汤做了什么手脚,才让自己怀上的这个孩子?”
许逸欢大惊,“妾身没有!妾身一直都是在嬷嬷的看护下喝尽的,妾身也不知道如何就能怀上孩子了。”
她跪在地上惶恐不安,生怕夫人认为她不听她的命令,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她也不想喝那避子汤,可她没有那个胆子去做啊。
“既然避子汤都喝下了,却还能怀上孩子,那这孩子就是你与人私通怀上的!”
她急的一边落泪,一边向夫人磕头,“没有!妾身没有!”
顾时安走进来,安扶住她颤抖着的身体,“母亲,我相信她。避子汤也不一定就万无一失,您先消消气吧。”
她拽着顾时安的衣角,看着顾时安在她的身边为她向母亲说情,感动不已。
还好夫君是相信她的。
夫君与将军是不一样的。
“孩儿先带她回去了。”
夫人见他如此,屏息凝神,冷言道:“一会我让嬷嬷送一碗汤药,你盯着她喝下去。安儿,你是个知礼节懂是非的孩子。”
顾时安扶起她,低声道了声是。
她又听见了汤药二字,倏忽又跪了下去,身体瘫软了起来。
一时间脑海中有千百种声音夹杂而来,层层叠叠的,乱哄哄的。
许姨娘死了,怀着孩子死的,
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以后夫君是要迎娶正妻的。
李姨娘让她守好自己的日子。
李姨娘生下了二公子,至今还在将军府内生活着。
这孩子就是她以后的日子,她不多妄想,夫君的宠爱她也不去同正妻夫人抢,只要给她一个孩子就够了。
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
哪怕这个孩子要管她叫姨娘,管正房太太叫母亲。
她都认了。
都认了……
“妾身的身体还好,不需要喝补药了,求夫人让妾身留下这个孩子。”
霎时,一碗滚烫的茶水,连茶带碗摔在了许逸欢的膝盖旁。
茶水溅湿了她的衣裙,还有几颗水珠从头发丝上滴下。
此时的吴氏已无将军夫人的尊态,刻薄骂道:“奴婢就是奴婢,不知礼义廉耻。少爷尚未娶妻,你觉得你一个贱妾配生下将军府的长孙吗?”
许逸欢震惊地盯着她。
心中想起李姨娘最后同她说的话,许姨娘怀过三胎孩子,但最后还是死了,
许姨娘怀过三胎,府中却只有两位少爷,连小姐都没有。
而她生下的是二少爷。
许逸欢余光看着身旁矗立着的顾时安。
原来他还没走。
只是就那样站在那里。
原来他说的身体不适,过几年再考虑生孩子。
不过是诓她罢了。
原来是她不配生下他的长子。
原是不配。
原来他与将军是一样的。
原来天下女人都一样,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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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逸欢在厅内晕厥,是顾时安将她抱了回来。
她正侧躺在床上,一睁眼便看见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碗乌黑的汤药。
终究还是要喝下这碗药,醒来了又有什么用呢。豆大的泪珠很不争气地从眼角流出,慢慢地滑了下来,“夫君。”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了。
顾时安闭着眼,就端坐在不远处,听到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看向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疲乏。
谢嬷嬷就站在门口处守着,也看向了她。
“夫君,当我求你,留下这个孩子,好不好?”她侧着身子,将自己撑起来。
顾时安长叹了一口气,蹙着眉头又闭上了眼睛,“小兔子,我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
再睁眼看向她时却寒冷无比,“如今这个时候,你的确不适宜生下孩子。乖,母亲的话要听。”
从前他喊她小兔子是多么柔情温存,许逸欢不知道他如何做到一边喊着她小兔子,一边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她低头垂泪,咬碎了银牙也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只好捧起那已经凉透了的药慢慢饮下。
顾时安似是不想再看下去了,便慢慢走出门去。
那药喝尽,被她随手放到了小桌子上,不料未曾站稳,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成了个四分五裂的模样。
这也就引得顾时安立于门前,将出未出时,侧目看了她一眼,见她躺下,便离开了。
她瘫软在床上轻笑,看她的最后那一眼,难不成是怕她造反吗?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沉浮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寒意突然爬满全身,不一会她便昏了过去。没有哭喊,又有谁会心疼,谁会怜惜呢?
夜深了,她才渐渐苏醒,眼睛看什么都是朦胧胧的,汗液湿了她的衣服、头发,黏糊糊地粘在她身上。
“我想喝水。”
白烛之下,她隐约看见屋内有一人影,听见了她的声音后连忙起身帮她倒水,人走近了,她才能看清……是林嬷嬷。
她接过水杯饮下,“嬷嬷怎么来了?”
林嬷嬷已经红了眼睛,拿过她的水杯放下,又起身去给她拿了碗汤药来。
她本能的退后了几分,林嬷嬷坐在床边上摸着她的头安抚道:“孩子别怕,这是给你补身子的药,里头是人参须。”说着她又哽咽起来,眼睛里满是血丝,肿得像两个桃核,“嬷嬷也只买得起这人参须来给你喝了……都是嬷嬷的错。”
接过碗,她强忍着不适把汤药喝下去了,又伸手将林嬷嬷的眼泪擦干,声色苍凉,“不是嬷嬷的错。”她低下头又想起了李姨娘说到话,思虑良久,“是逸欢自己选错了路,多了本不该有的妄念。”
念想和痴心妄想,自此,她是能分清了的。
“你还记得翠羽吗?”林嬷嬷问道。
许逸欢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嬷嬷会突然提起翠羽。
林嬷嬷犹豫了一阵,“她其实是被调去了夫人的房中伺候,后来不知怎的成了将军的姨娘。前两月刚死的,我问了处理的嬷嬷是怎么回事。原是翠羽怀上了将军的孩子,又谁也没告诉,平日里穿着宽松些的衣服,竟生生瞒到了六个月大的时候。”
“夫人不愿她留着孩子,说她因病暴毙。处理的嬷嬷说,看见她肚子上有痕迹,是被人生生按死过去的。”
许逸欢瞳孔瞪得巨大,压着声音捂着嘴,扑倒在林嬷嬷的怀里大哭。
“孩子,嬷嬷说这些只想告诉你,先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要顺着夫人的意,你在这府里的生活,才能如意。”
那汤药她足足喝了有七日,夫君也未曾来看过她。
成日里她便是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了一丝力气,养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
在床上她也算是想清楚了,高门贵府里她一个奴婢是没有说话的余地的。林嬷嬷说得对,只要顺了夫人和夫君的意,她的日子才能好过。
看着远处的桌子,低声喊喜莲将他扶起来,搀着去到桌子上。
书案上放的是夫人着人送来的《女诫》,等她好了之后,抄录十份,再送去给她过目。
她不识字,也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于是她命喜莲去求夫人找个识字的丫鬟来告诉她,上面写的都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太会写字,只能是看着书上字的模样,一横一竖的模仿着来写,初出时她写得横七竖八不成样子,于是她又固执的写了好几十份,总算是能看了些。
女子应当卑下柔弱,时时以谦卑的态度待人;
妻子不贤淑,就无法敬奉丈夫,道义就废了;
敬顺之道,是妇人最大的礼义。对丈夫要知足安分,宽柔恭下;
妇人的道义是不能再嫁,丈夫是妻子的天,天不可逃,丈夫也是不可以离开的;
妇人得意于丈夫,则一生幸福,失意于丈夫,则一生断送;
丈夫喜欢自己是因为公婆、叔妹喜欢自己;
要得到公婆的欢心,就要做到曲从,就是无论好坏,都要听从。
整七章,每一遍,她都抄得……很虔诚。
顾时安来时,她也未曾注意到,等他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才停下了笔。
抬头看着他,这是他的夫君,她的天。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放下笔就紧紧抱了上去。
顾时安摸过她的肩背,又瘦了许多,“休息好了再抄吧。”
许逸欢松开他,拿起笔准备继续抄写,心中似乎带着一股气,“夫君说过,要听母亲的话。”
顾时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那夫君的话就不听了?”
说罢,便拿掉她手上握着的笔,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先好好休息吧,我让喜鹊去膳房给你拿补品了,她们说你近些日子吃得很少。”
两个人离得正近,她可以数得清他的睫毛,看得清他的眸子,但有些东西她看不清楚。
她抓住他的衣领便主动亲了上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许逸欢知道自己是爱他的。
那他呢?
这个问题她想了良久,情深的,“夫君,你爱我吗?”
她看着顾时安愣了愣。
门外传来声响,“大少爷,该走了。”
许逸欢还是傻傻地盯着他,在等他的答案。
顾时安看着门外蹙着眉头,转头看向她时却带着笑面。
她期待的看着他,目光烁烁。
顾时安轻轻抚摸她的头,“小兔子,你该知道,我当然是喜欢你的。我该走了,好好休息。”
她趴在床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没有太大的哀伤,只是一颗失望的泪,蹭过了那颗朱砂痣,渐渐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