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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江博士的退休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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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尧被迫“退休”时,其实还不到55岁,只是刚刚走过了中年,碰到了一点日暮。
退休原因是异化指数过高,精神状态不稳定。
主城参照他本人的意见,对他在黄昏基地的住处进行了改造,将那间空荡荡的住房变成了一个全封闭的“隔离房”。
因为重大的科研贡献,江尧没有被“无害化处理”,他的余生都将在这间“隔离房”中度过,直到死亡,或是异变。
那之后的无数个日夜,江尧有一半的时间在昏沉中度过。五彩斑斓,海洋一般汹涌的毒雾;雨坠落在一棵树腐烂的花蕊中,说风有多温柔;荒野上一块石头轻轻打了个滚,雾气跟着卷了几个旋;一只甲虫从潮湿的土壤中钻出来,抽出羽翼变成了一只雀,飞到另一片土地,翅膀插进地下,蔓延成庞大的根系……
光怪陆离的梦境或幻境充斥着这个小小的封闭空间,江尧有时分不清自己是昏着还是醒着,基地之外遥远的地方好像飘散着悸动的旋律,昼夜不息,欢快地在毒雾中跳跃,跃过一切,与世界共鸣。
清醒的时候,江尧的朋友和学生会来看他,但只能隔着一层透明隔离屏障待一小会儿,更多的还是一个人,看书,听音乐,写教材,胡思乱想。光幕在窗外缓缓降下,又逐渐晦暗,直到完全熄灭,黑沉的幕布上方是热烈的太阳,小小的一颗沉沉地缀在苍白的天空上。
阳光无数次掠过对面曾经属于白也的住所,掠过那面巨大的落地窗,掠进江尧的房间,江尧回望过去,目光也轻轻扫过那面阴沉沉的落地窗,追着光的路径,寻找光的源头。
那扇落地窗会在太阳升起时燃烧起来,但短暂热烈后就彻底熄灭,夜晚一降临,冰冷的群星就掉在上面,像碎钻,像灯火,像他和白也看过的每一扇星空,像二十八年来他独自走过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
他的生命被敲碎,闪烁明灭,全都洒在那面落地窗上。
江尧已经习惯了视若无睹。星光朦胧地穿过玻璃,那些浓烈的,晦涩的,疯狂的,难以下咽的情感曾寄予多年前的银河,如今银河转过了几个轮回,星光带着陈旧的感情再次造访,一切却消融在冰凉的窗外。
他做起了自己的老师霍顿曾做过的事,在状态稳定时,用虚拟投影给繁育中心的孩子上课。
他总要问起儿时霍顿问过的那个问题:“你眼中的主城是什么样子的?”
每一个起立回答的孩子都会先行礼,用全然的信任与依赖,讲述主城的伟大,坚韧,宽容,仁慈,是人类的避难所,文明的守护神……曾经让江尧觉得盲目无知的那些回答,如今听来只是单纯与希望。
主城庇护着这些孩子,也依托于这些孩子。
只是,在所有孩子说完自己眼中的主城后,那短暂的停歇,没有人说话。江尧眼前会晃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淡蓝的眼睛,些许矜傲的姿态。一只胆小的兔子蜷缩在那双清澈的瞳孔中瑟瑟发抖,却圆瞪着眼睛,对着虚空竖起一身尖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那个身影只是一晃而过,江尧温和地肯定每个孩子的想法。
课程结束后,虚拟投影坍缩消失,空荡荡的房间里又逐渐侵染上浓郁的深蓝,一百五十年前的深山密林里漫起雾霭,氤氲着,氤氲着,顺着时间的轴线流淌至今,在这处狭小的空间内片刻停留。
江尧一直以为只有那种巨大的落地窗才接纳得了这样的孤独,来自宇宙,来自地心。原来窗户只是窗户,当铺天盖地的,灭顶的压抑与孤独想要摧毁一个人时,从来不会在意环境。
可江尧从没有被摧毁,无数漫长的黑夜里,几乎凝固的时间在他身上构筑下四维的牢笼,牢笼内外都是狂风海啸,但牢笼本身在四维空间岿然不动。
他还要在这里度过许多天,昏沉着,清醒着,偶尔见一见朋友和学生,然后看书写教材,看日出日落,数破碎的群星,给繁育中心的孩子讲述基地历史,在短暂的间歇里,想起一只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