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入非非》千本木

13、出围

　　“栎栎，你先别激动。”秋爽跟凌栎已经把每一幅画都重新看了不下十遍。

　　“你慢点儿说，到底怎么回事儿。”秋爽拉着凌栎的手站在了新挂上的翠绿树林画下面。

　　“刚刚，就是这个位置。我看见了我的画。秋爽，你说，我是不是太想获奖了，所以看见幻觉了。”凌栎仔细反复端详着头顶的绿色树林。

　　“不会。”秋爽很肯定。
　　她声音宽宏明朗，安抚凌栎说，“虽然，我没看见。但我相信你。栎栎，你看，那幅《大漠红月》，构思构架，都是你的，几乎是你帮我代笔花的。你知道的，我专长雕塑系，并不擅长油画。”

　　“刚刚，你不是跟你男朋友一起吗？他没看见？”秋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凌栎抬手摸了摸刚刚还被揉过的发梢，余温依在，她恍惚了一下。
　　她自然记得，她还在那个男人面前哭了鼻子，虽然平时她并不是个爱哭的女生，她明明很少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对了，那个江洋的朋友，叫唐什么来着？不是这里的负责人吗？我们去问问！”秋爽见凌栎没说话，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既然是自己的，就该去争取一下，你愣在这儿发呆，算什么呀。不到最后，就要放弃，你算女人吗？”秋爽自己说着说着嗓门一大，还假装生起气来了。

　　“柔道的时候，就算落后再多，就算眼前一片空白，就算再也没有胜算，我那个赵教都不让我放弃。因为即使最后一秒钟，柔道里也有一招叫做‘一本’，可以挽回所有败局……”

　　“秋爽，别说了。我会去问的，现在就去。”凌栎冲着秋爽笑了笑，那个“一本”的故事，她知道后面秋爽获胜的结局。

　　“这就对了嘛。走，我跟你去！”秋爽已经走过来挽上了凌栎的胳膊。

　　“秋爽，这是我自己的柔道，柔道，不是讲究一对一嘛。我会去自己争取的。”凌栎笑了笑径直朝着美术馆的管理室走了过去。

　　“唐硕是吗？好的，麻烦您等一下，他现在正在接一个电话。”管理室里接待凌栎的秘书回答地很客气。

　　秋爽陪着她等了十来分钟，刚刚的秘书又出来了。

　　她毕恭毕敬先鞠了一躬，“凌女士十分抱歉，唐副馆长刚刚开始了一个临时电话会议，他让我跟您解释一下，恐怕得两个多钟头才能结束。您愿意留下来等吗？”

　　“这——”
　　凌栎打断了秋爽的话，“没问题，我可以等。”

　　门，被关上了。

　　“秋爽，你下午还有课，你不用等我。你先回去就是了。”凌栎坐在了走廊的长椅上，样子很平静。

　　“放心去吧。这是我自己的‘一本’啦。”说着凌栎还举起胳膊，隔着西服，招示着她并不存在的肌肉。

　　“好。有事儿必须给我发短信。”秋爽的确下午有雕塑大课，不得不回去。

　　“老实听课去。别借口玩手机。”凌栎笑着把秋爽推走了。

　　她刚坐回椅子上，手机就响了。

　　炼狱杏寿娘：【一群鸭子横冲.jpg】

　　凌栎对着手机笑了笑，没再继续回她。
　　她跳出窗口，看了看微信的消息，除了秋爽，最近联系的就只剩一个【严占山】了。
　　如今，什么人微信能连个头像都没有。
　　上次转账五块钱之后，再一句都没联系过。

　　凌栎把手放在输入框里，想提一句西装怎么还，想想哪句“你留着吧。”觉得还是很陌生，她犹豫着，在里面敲了个【……】。

　　刚好门开了，凌栎站起身手指一划，微信发了出去。

　　“凌女士，十分抱歉让您久等，电话会议快结束了，您需要咖啡，红茶或者其它热饮吗？”秘书问得很客气。

　　凌栎摇了摇头，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

　　屋子里的人不算守时，快三个钟头了，门才打开。

　　凌栎被秘书带进了屋子里，看了看四周满满的画，她不知道该在那里落脚。

　　没看见人人，印刷声中，能听见唐硕的声音。
　　秘书规规矩矩关上了门。

　　凌栎看了看表，已经3点多了。
　　她没有打算耽误别人的时间，看见唐硕一出来，就直接表明了来意，“唐先生，我想知道，刚刚小展厅里，那幅《月亮船》为什么换成了《清晨的林间小路》？”

　　“凌女士，我可不可以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关心《月亮船》这幅画呢？”唐硕一个请的动作，给凌栎让了坐。

　　“叫我凌栎吧。因为那是我画的画。我上午去展厅的时候，它还在中间。刚刚再去看就被换下来了。”凌栎尽量让自己的呼吸流畅，平静地把这句话说完了。

　　“凌栎，我明白了。是这样的，如果你现在是以江洋朋友的身份走进来，我可以边请你吃顿下午茶，边跟你说一下原委。”唐硕按了按黑色的领带结，故意避开了彦湛杉只字不提。

　　“如果不是江洋的朋友，就不可以来问了吗？”凌栎没有坐下，也没有挪步。

　　“抱歉了。如果你不是江洋的朋友，恐怕你都进不了我这扇门。这次学生交上来的作品一共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件，如果凌栎同学参加过其他画展参选，会明白规则，我们不会对落选作品一一回答。因为我回答了你，不回答别人，也是对别人不公平。你说，是吧？”唐硕声音平静，淡然。

　　“那、我……”凌栎顿了顿，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作答。如果是以前，她也许会转身委屈地离开，但她刚刚还告诉过秋爽，这是她自己的“一本”。

　　唐硕笑了笑，“如果你是江洋的朋友，正好到了休息时间，我们出去吃点儿东西吧。”

　　“唐先生，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我很想知道我的画为什么被替换了。不管以哪种身份，我今天不问清楚，不会离开。”凌栎鼓足了浑身的勇气，抬起了下巴，迎上了唐硕冷漠的眼瞳，清晰却带着颤音，把一句话表达完整了。
　　她要争取，她一定要争取一次。

　　“好。既然是江洋的朋友。那我告诉你，你的画，不是被替换了，而是被弄错了，一开始放错了而已。你请坐，请等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唐硕还是把凌栎让到了他的椅子上，转身去印刷机那里取来了一摞纸张。

　　“凌栎同学，首先，作为这次画展的负责人，受百家企业代表委托，我想告诉你一句实话。一副画，它上了，可能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有人喜欢它。如果它没上，你想要理由，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哪怕一百个理由。”唐硕的话听着似乎挺有道理。

　　随即，他把印出来的纸一张张铺平，摆在了凌栎面前。靠在桌角，俯视着凌栎，声音轻挑起来，说：“如果你不玻璃心的话，作为江洋的朋友，我倒是可以跟你透露一下评审分数。你要听吗？”

　　凌栎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我们这次调动了8名工作人员，聘请了12位艺术家，30多位相关企业代表，一起选的画。30件入围作品都有相应评分。这些表格你不能拍照带走，但可以在这里看看。”

　　凌栎快速看着表格，排在29位的《大漠红月》评分84分，评语【格局宏大视角新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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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条条点评往上看，看到《清晨的林间小路》评分96分，评语【光影空间惟妙惟肖】

　　还没看到第一行，唐硕把纸张重新摞在了一起，收走了。

　　唐硕作为一个馆长，一直态度和蔼，温声劝道：“凌栎，我也是美院毕业的人。你的功底不错，将来也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就算这次落选，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再接再厉。你说，对吧？”

　　凌栎摇了摇头，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实力不够，她留在这里是赖皮，是丢人丢到了家。
　　可是，她心里清楚，她明明看见了自己的作品挂在过那个位置，她在为自己的心血挣一份应该属于她的荣誉。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画，一定是被人换掉了。”凌栎握紧了拳，抬起明亮的眸子，坚持了一句。

　　光影空间？！那个绿色的林子，光影的设计有明显的漏洞！凌栎发现了问题所在。那个评语一定不是评给绿色林子的。

　　唐硕一点点儿声音冷了下来，“同学，什么叫应该？你如果低头求江洋，让他找我卖个老同学的面子，恐怕我会考虑。但你留在这里，做一些无理取闹自取其辱的事儿，我恐怕接下来没有好听的话了。”

　　“同学，我可以直言告诉你，这些画，哪幅能上哪幅不能上，我还真能说了算。”唐硕轻轻拍了拍凌栎的西装肩膀，冷声说，“实力不够没关系。男朋友有钱也行。看着你这身上的西装外套名贵的很，给你指条路，可以去求求你那个男朋友也或许有办法。有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凌栎再继续坐着，真的要站不起来了。
　　高兴的时候她可以激动地哭出来一脸鼻涕。但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里黑白分明，干爽明亮。
　　她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看门的方向。

　　“同学，离开是对的，留在我这儿继续讨说法，只能自讨没趣。”唐硕走过去，帮她打开了门。

　　等凌栎走到身边时，唐硕补充了一句，“凌栎，作为一个在艺术这条路上比你多走了些年月的人，关于那个《月亮船》，我也可以点评一句。油画，很讲究染料。有时候换一款染料，都会小有收获。”这一句是唐硕发自内心关于那幅画的真实点评。

　　凌栎的脚步停住了。
　　的确，她应该换一款染料了，导师也说过，《绯色的月亮城堡》之后，她把染料降了一个档，这明显影响了成色效果。

　　“唐先生，谢谢你。”凌栎扬起脸，平和地离开了。

　　她没拿到属于自己的“一本”。

　　走在外面，秋风扫过落叶，枯黄的银杏叶子被秋风拂起，刚好在她身前转了个圈。
　　落叶跟京市的沙尘一起划过她的眼角。

　　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好像迷了眼睛，把手伸进西服兜里，刚好有一方上午放进去的手帕。

　　凌栎打开手帕捂在了脸上，出门时轻轻化的淡妆也跟着眼泪一起落在了丝帕上。

　　“实力不够没关系。男朋友有钱也行……”
　　她没有实力，她也没有男朋友。

　　凌栎漫步在大街上，连方向都迷失了。

　　她真的实力不够吗？
　　小月亮落选了，月亮船也落选了。
　　十几年，日日夜夜守着的画板，蜡笔铅笔水彩油画，一路走来。她画过上万颗月亮了。

　　……难道，真的是实力不够？
　　如果是实力不够，她却在画室里，跟负责人要求把自己的画选上去——
　　突然，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好像恰恰此时秋风扫下来的一枚败落的残叶，明明很丑，却自诩为美。

　　她在马路上走了太久，天渐渐暗了下来。
　　白皙的双腿被秋风扫了一路，早已冻得通红。

　　旁边橱窗里面热气腾腾的，好热闹的火锅店，路过门口时，她不自觉间朝着里面望去。
　　突然隔着橱窗，仿佛是幻觉了……里面的男人，一个人对着火锅坐着，身影好熟悉。
　　严占山……？

　　男人应该也看见了窗外的她，突然站起身，却是走开了。

　　谢谢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