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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幸福的时光往往短暂 ...

  •   上课听老师的话,课间十分钟在操场上和同学们聊天做游戏,放学回家看电视做作业翻闲书,考试时轻轻松松拿第一,放假了去西北看望外公外婆——林栋曾经以为生活会这样平平淡淡持续下去,直到大学毕业,甚至只要自己够用功,还可以持续到硕士毕业、博士毕业。多年以后他回首童年,才发现最平淡的生活最幸福,而幸福的时光,往往短暂。
      林栋刚升入五年级,就收到了外公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消息。他和妈妈坐上西去的列车,到站后又得知一条噩耗——外婆在外公去世后终日以泪洗面,没几天也跟着去了。古兰丹姆很自责,认为父母这么早离世全是因为她没有在身边照顾。虽然之前她多次想把他们接到北京,可两位老人不愿意离开待了多年的故土,她也就只好尽量找时间多回西北,同时让林栋假期里多去陪陪他们。当然,林兴邦也是有寒暑假的人,但他显然对于留在一个当年一心想要离开的地方陪伴老人没有什么兴趣,每次除了接送林栋,绝不多待一天。
      办完丧事,古兰丹姆带着林栋回到北京,她的心情一直不好,形容憔悴。林兴邦知道妻子需要安慰,但他根本没心思去做,因为他也有他的烦恼。系里按规矩每年最多评选一名副教授,他的工作年限已经达标,而且放眼全系,在所有达到评职标准的讲师中,他的教学能力和科研能力都是最突出的,不评他评谁?
      在他满怀希望等待结果的时候,系主任找到了他,告诉他这次的职称给了别人:“小林啊,你也要理解。老吴都快退休了,还只是个讲师。你看看他这么多年为咱们系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嘛。”
      他能怎么样?只能笑着点点头:“老吴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应该的应该的。”
      第二年评职称的时候,他想,不说他是系里最优秀的老师,就凭去年他把名额让给了老吴,怎么着这次系里也要补偿他了吧?结果呢?学校说要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系里就把一位比他晚两年当上讲师的女老师评成了副教授。系主任还是语重心长跟他解释,破格评选一位女老师,有助于提高更多女性教职工的积极性,也能让女学生们更加发愤图强。于是他还是笑着点点头,把苦水咽到肚子里。
      没过多久,系里的教务秘书告诉了他所谓的内幕——头一年评职称的时候,老吴曾经在某个晚上,拿着个体户老婆递给他的一个厚信封,进了系主任的家门;至于那个破格评职的女老师,她的老公是市里某位大领导的侄子。
      他听罢,失神片刻,然后发出了比哭更难听的笑声:“哈,象牙塔,这就是象牙塔!”
      那位叫小莫的秘书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语气里有感同身受的愤怒:“现在哪行哪业没有腐败?大学也不是净土。”
      他跌坐在椅子上:“难道我们只能一天天看着世界腐败下去?”
      小莫摇摇头:“不,我们当然可以有所作为……”

      此后,小莫成了林家的常客,来的时候经常带着其他系甚至外校的老师,有时候还带着几个学生。一堆人坐在客厅里高谈阔论一些“民主”和“自由”之类,这让古兰丹姆本能地感到不喜欢。林栋站在了妈妈的一边,对于这些他必须称之为“莫叔叔”“张叔叔”“李哥哥”等等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感。
      林兴邦在座谈中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有一次甚至愤怒地摔碎了一个茶杯。古兰丹姆委婉地劝他不要在林栋面前讲太多阴暗面的事情,他却不以为然:“早一点了解社会现实有什么不好?将来就不会像他老子一样,被人涮了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发扬了风格!”古兰丹姆却不愿儿子从小就有一颗愤世嫉俗的心,也不希望老公因为职称问题钻入死胡同,她建议他和那些人保持些距离,却只换来了他的冷笑。“如果你像老吴的老婆那么会挣钱,或者有一个当大官的叔叔,你现在就是副教授夫人了,你老公自然心情舒畅。”古兰丹姆愣住,突然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面前的这个男人。
      林兴邦话虽这样说,还是做了一定的让步,或者说是他认为的让步——从这一天开始,座谈会都改在书房里关着门进行。这反而刺激了林栋的好奇心,某天他走过露出一条缝的书房门时,刻意放缓了脚步。在收音机传出的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念新闻的背景声中,他听到爸爸的声音犹疑地响起。“可是……这样恐怕会……”然后依稀是他称作“李哥哥”的人在说话:“老师,您就别犹豫了。古往今来,哪次有效的变革可以不流血就完成?”
      林栋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抓起作业本,以问题目为由敲门进了书房。林兴邦先是劈头盖脸一阵训,说他在大人谈事情的时候跑来打扰很不礼貌,然后很不耐烦地在草稿纸上写下答案,让他去一边自个儿琢磨。林栋发现爸爸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狂热。他并不真正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他选择把一切埋在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几个月之后,变故发生,他才终于明白“流血”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行动的目标是一间地点比较偏僻的派出所,位于胡同之中,复杂的地形能延缓对方援兵行进的速度,有利于本方成员撤退,而且所里平时只有三个人,基本不能构成威胁。小莫对这次行动的解释是——只有砸碎国家的暴力机关,才能让人民享受应有的民主和自由;这间派出所虽小,但攻击它的行动可以唤起周边民众的觉醒。如果林兴邦他们能保持冷静,自然可以分辩出小莫的话是典型的无政府主义观点,和民主与自由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可惜,有着一腔热血的人往往容易被人煽动。在小莫讲了几个派出所里的民警包庇罪犯的故事之后,再没有人对这次行动表示任何怀疑。
      他们在派出所外高声喝骂,引得老所长出来询问情况。看到有好奇的居民出来围观,小莫便以受害者亲友的身份义愤填膺讲述警匪勾结陷害忠良的故事。人群的情绪变得激动,有人用石块去砸派出所的窗玻璃,有人对老所长推搡起来。小莫站在人群后方,颇有几分得意地对林兴邦说:“怎么样?我早就说过,群众是最容易被唤醒的。”
      一个壮实的男民警也出现在了门口,帮着老所长做群众工作,剩下的一名女民警还留在屋内。小莫大喊一声:“大家一起冲进去,里面肯定有他们包庇罪犯的证据!”一瞬间,林兴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可还没等细想,他就被人流推到了队伍的最前方,男民警就挡在他的前进之路上。他想收住脚步,身后却有一股大力传来。于是他不由自主去推男民警,对方却突然弯下了腰,片刻之后才脸色煞白地略略直起身子,他这才发现民警的腹部插着一把匕首——有人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把匕首塞进了他手里,而他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用匕首刺伤了民警。
      四周的喝彩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林兴邦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混乱,眼睁睁看着民警的手伸向枪套。有人在他身边说了一句:“公安要开枪杀人啦!快抢他的枪!”于是他把民警可能只是想鸣枪示警的一点点念头完全抛到脑后,伸手去抢民警的配枪。谁知对方虽然有伤在身,手上的力气却仍不减。他急了,脑子一热,一把拔出插在对方腹部的匕首,一下,一下,又一下,不停朝身前刺去,直到面前的人缓缓倒下,流出的血在地上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人群的喧闹声更大了。这时候林兴邦才从片刻的狂乱中清醒过来,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不敢相信刚才的事竟然是自己做的。先前的声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还愣着干什么?捡他的枪,干掉另外一个!”他浑浑噩噩地捡起枪,缓缓把枪口对准老所长。然后,枪响了,他的后背渐渐被血浸红。倒下的时候,他努力向后侧了侧身子,以便看清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临死的时候,他的感官忽然比平时灵敏了很多。他看到远处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正用鹰般的眼神盯着他,手里的枪口还在冒着轻烟;他看到四面八方都有民警不断赶过来,每个人都是全副武装;他看到人群如潮水般退去,速度比来时要快了好些倍;他还看到昔日的同伴们正在四下奔逃,如鸟兽散;最后,他看到了小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在民警们合围之前,消失在了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他的手徒劳地伸向小莫逃走的方向,他想质问小莫——你不是信誓旦旦宣称要为民主和自由抛头颅洒热血冲锋在前吗,为什么至始至终都躲在后面?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喊出来,世界在他眼中渐渐变得模糊,最后化成了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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