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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闵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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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涟叹了一口气:“她刚来初潮,不懂要怎么处理,总得要有人教她吧?”
陈恪移开视线,面颊的红意蔓延到了脖颈,喉结上下滚了滚,艰难地回答道:“好。”
闵涟转身进了屋,想着找到之前没用完的卫生巾给陈蔓演示一遍,不想找了一圈,一片也没找到。兴许是上次用完了。
“陈恪——”
陈恪一直站在外面,听到闵涟喊他,踟蹰在原地,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隔着一扇门,低低地应:“姐。”
“你进来。”
听到里面的人在喊,陈恪迟疑了几秒,终是迈起脚步进入了屋内。
“身上有钱吗?”
“没有。”
闵涟从抽屉里找出两张纸币,转身面向陈恪,交代道:“一包夜用,一包日用,快去快回。”
陈恪故作镇定收下纸币:“好。”
陈恪办事很迅速,很快就将两包卫生巾买回来了。进屋的时候,闵涟正矮身蹲在陈蔓面前,语气温和道:“……不用怕,月经初潮都会流血、腹痛的,这证明我们陈蔓长大了,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陈蔓偷眼看向闵涟身后的陈恪,咬着嘴唇有些不自在,陈恪也有些不自在,将两包卫生巾放下,就快步走出了屋内。
闵涟看出陈蔓的不安,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那姐给你演示一遍,以后再来月经该怎么做,这样我们陈蔓下次就不会慌了。”
“好。”
闵涟拆开密封的包装袋,从里面取出一片卫生巾,拆开封边,闵涟撕下卫生巾的一角,露出底部的黏胶,有意让陈蔓摸一摸。
“你摸摸,是不是很黏?”
陈蔓按照指示摸上卫生巾背面的黏胶处,点点头:“黏。”
闵涟于是撕下整片卫生巾,依靠手中的一次性内裤做演示,道:“然后我们把有黏性的这一面贴在小裤裤上,贴成这样,你看。”
陈蔓认真地看着,看见闵涟把手中的卫生巾贴在了内裤的正中间。
“再然后,我们把中间的纸带撕开丢掉,把两边的小翅膀像这样向下翻折,粘在裤裤上。”闵涟演示着贴好了一边,笑着看向陈蔓,“你也试试?”
彼时,陈恪就在一门之隔的外面。
农村的木门没有什么隔音的作用,尽管他已经站得相对远,还是能够清楚地听见屋里传来的对话声。
“姐,是这样吗?”
“对呀,就是这样。来,你把这个拿着,待会儿去厕所换掉,裤子换下来就别穿了,姐给你找一条裙子换上。”
“好。”
陈恪垂眼,不知为何,他好像忽然在这个当下、这个瞬间想起了去世很多年的妈妈。
*
林清佳是被陈国强的妈买回来给他当第二任老婆的,据说买林清佳的时候,家里的老底都被掏空了。
是以,林清佳在被买回来的第一天,就被立下规矩——老陈家香火重要,最好三年抱俩,生不出男娃儿就给我一直生。
母猪下崽也不过如此。最初的那几年,陈国强酗酒爱打人,每每都会被陈恪的奶奶拦住。陈恪最早有记忆的时候,最常见到的一个场景就是:
陈国强喝得酒气熏天抄起一根棍棒要打林清佳,那时候还活着的奶奶护在她身前,狠狠一搡,咒骂道:“第一个老婆给你打流产了,第二个老婆你还想打流产吗?魏红肚子里的那个男娃儿都七个月了,眼看眼就能生了,你怎么下得去手!你畜牲啊!”
奶奶跺了跺脚,咬着牙恨声道:“为了给你讨老婆,家里的老底全给掏出去了,你不争气,早些年赌,这几年酗酒,我老陈家真是造了孽哟!造孽哟——”
说到伤心事,她抹了一把眼泪,指着门外,恶狠狠道:“你喝酒耍无赖,别连累我老陈家的子孙后代,你就是出去喝酒喝死,死在路边我都不管!滚!”
那时,陈恪只不过四岁,按理来说这么小的年纪不应该对往事记得这么清楚,可架不住陈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吵来吵去,核心都是因为酗酒想打老婆。奶奶为了护住林清佳肚子里的双胞胎,眼珠子快要拴在她身上,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冲上去拦在她身前。
陈恪记得,妈妈是在他九岁时候去世的,那时候,陈蔓和陈芽也只有五岁。
他还记得,村里的人都称呼母亲为南方蛮子。小时候他不懂,带着妹妹在外面玩儿的时候听见村里人吹了声口哨,带着恶意地问:“小陈恪,南方蛮子对你好不好?跟你奶比谁对你好?”
“哥哥,什么叫南方蛮子呀?”
那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墩上,笑着点烟:“南方蛮子就是你妈,不信回去问问她,问问她是不是南方蛮子?”
林清佳长得很好看,漆黑的发,樱桃红的唇,眉若远山,一颦一笑都是风景。村里人都羡慕陈国强这个泼皮无赖竟然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但凡逮到机会,都要嘴上两句,不为别的,只因劣根性使然,想要借此满足心中龌龊而又得不到释放的肮脏想法。
若是能依靠着陈恪或者陈芽陈蔓问出那句“妈妈,你是南方蛮子吗?”,光是想一想那个女人受惊又无措的眼神,就能颅内高潮。
领着妹妹回家后,陈恪看见妈妈正弯着腰将槐花整整齐齐码在小簸箩里。清甜的花香扑鼻而来。每年这个时候,林清佳都会去采一些槐花回来,一部分放在罐子里加白糖腌出花蜜来,一部分留着蒸槐花团子。
陈恪一手牵着一个妹妹,站在门口,第一次问出心底一直疑惑的那个问题。
“妈,你是南方蛮子吗?”
林清佳如遭雷劈一般僵在原地,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许久,终于回过神来,她两手从下抄起簸箩端起,什么话也没说,红着眼眶进了屋子里。
屋内灯光昏暗,却不影响照亮女人眼角那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林清佳两手捧着槐花倒入原先吃水果罐头留下来的罐子里,一层槐花,一层白糖,再一层槐花,再一层白糖……
陈恪牵着妹妹走进来,站在离着林清佳不远的位置看着她,犹豫了许久,说:“妈,我不问了。”
林清佳忽然就哭了,她俯身抱住陈恪,语不成调:“陈恪,你是个好孩子……”
她哭够了,蹲下身来仔细凝望着陈恪,像是交代后事一样,一字一句问他:“以后妈要是不在了,你能不能照顾好妹妹?”
那时陈恪太小,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
“能。”
被陈恪牵在左手的陈芽听不懂,眨巴着眼睛,奶声奶气地问:“妈,你为什么会不在了呀?”
回忆的浪潮汹涌而至,又在窥见全部的过去之前悄无声息地退潮,卷走了曾在无数个深夜里洒落海滩的泪珠,留下了一株青嫩的、刚破土的芽苗。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陈恪回头看去。
闵涟牵着陈蔓走出来,笑意盈盈,弯月一般。
“陈恪,把她带回去吧。”
陈恪涩然开口,声音里掺了一丝的哑:“好……”
他的眸光流转,落定在陈蔓穿着的那件黑丝绒百褶裙上,百褶裙很重工,走起路来裙角翩跹,转起来时熠熠生辉,裙面展开如同莲叶。
“裙子……我洗干净再还你。”
*
把妹妹接回来的当晚,陈恪失眠了。
他总是想起林清佳,总是想起妈妈问的——以后妈要是不在了,你能不能照顾好妹妹?
过往像是被剪辑师剪辑好,以蒙太奇闪回的方式不断闪现在他眼前。周遭只剩下黑暗,同一房间的陈国强鼾声如雷,对面陈蔓住的那个小房间里却静谧十分。
想到有一阵子没去看望妈妈,陈恪从床上爬起,轻手轻脚找到手电,和一晃一晃的手电光一起离开了家。
林清佳是喝农药死的,这在农村,是入不了祖坟的。
她死后,被潦草埋在了陈营村的杨树林里。杨树林就在闵涟的果园不远的地方,林子里杂草丛生,几步一坟茔,看起来荒凉又瘆人。
陈恪不觉害怕,靠着手电的亮光找到了林清佳安眠的地方。他拂开墓碑上的枯叶,摩挲着墓碑上已经风化消失只剩下一点凹凸的字痕。
今夜月光明亮,不用照明也能看清周围。陈恪关掉手电,兀自坐在坟茔边,脑袋倚靠着墓碑,淡淡道:“妈,最近太忙了,都没有时间来看你。”
无人回应他,来往的只有呼呼刮过的风和透过树梢的缝隙泄落地面的月光。
“你不会怪我吧?”陈恪将墓碑揽在怀中,说完之后停顿了几秒,像在等林清佳的回答。片刻,他继续道,“妈,你知道吗?陈蔓长大了。”
他微微侧过脸,脸颊贴着冰凉的墓碑。
“我不懂这些,还是姐帮忙教陈蔓的,”他弯了弯唇,眸中漾出笑意,“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闵涟姐,闵勉的闵,涟漪的涟。我原先还写错过她的名字,以为是莲花的莲……闵涟、闵涟,名字很好听,对吧?”
呜呜的风在啸叫着,像在回应他。
“姐真的挺好的,她一开始不愿意让我去她的果园里帮工。我明白,她是觉得我年纪太小了,这个年纪,正是读书的年纪,所以她拒绝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不知道后面为什么突然又愿意让我去果园帮工了,我在她的果园挣了不少钱呢……”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哗啦啦的响声卷着陈恪的话音送入未知的方向。
“现在也能稍微存下点钱了,不像之前,一点钱也存不下来,花今天赚明日。”陈恪闭上眼,眼下的青黑昭示着他有好几日没有好眠,“对了,我还没跟你说呢,姐把她的教材给我了,不过不是很全,只有语数英,我每天忙完果园的活儿回家都会自学……”
“还好,我学起来不算吃力。后面我打算去找朱老师问问,看能不能给我找到物化生三科。”他喟叹一声,语气渐渐弱了下去,“朱老师也很好,她让我有事情可以找她,不过先不急,等我学完了语数英,再去找她……”
陈恪的手顺着墓碑滑落,贴在地面上,他的手指修长,手掌虚虚拢着,有风将落叶送入他的掌心。
落叶在手心里打了个旋,叶尖贴着陈恪的指尖,蝴蝶一样攀附在掌心里。
“妈,你说我能考上大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