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31、二十八 沉香柳家

　　①
　　往生莫由命，迷途自归来。
　　点燃一支还魂香，只要没喝了那碗孟婆汤，就是上了奈何桥的鬼魂也能招来。

　　可惜那一日楼家在风雨中衰落，柳家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柳华英还记得七年前的那一日，是他兄长的洞房花烛夜。
　　他的家人刚刚送走前来恭贺的客人，脸上的喜意还未褪去，却听闻有人上门求香。

　　柳家的香不是普通的香。那一支还魂香，是通灵之香。他们的门客都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人，往往在鬼门打开之际混入冥界隐藏起来。香燃起，冥界里的柳家人士便能收到指令，将还未死透的懵懂魂魄赶回阳间。
　　生死命盘，一命抵一命。
　　这香燃的，救的是死者的性命，烧的是生者的寿命。
　　拿性命做的买卖，自然一向千金难求。

　　来人是修仙者。
　　他还依稀记得那一身血色的少年抱着她的母亲，在他的新婚之夜苦苦哀求。

　　他们本来不想答应，却看见了少年身后的人。
　　芳羙夫人。
　　原来少年怀抱中的是玲珑夫人，那个传闻中天资极高的女人。

　　然而一香燃尽，魂魄也没有归来。
　　然后柳家里燃起了一支又一支香。
　　逆天改命，移花接木，然而玲珑夫人没有回来。
　　幽陵城的主人自己就能打开鬼门，又为什么来找他们呢。那时候的他不懂，只道玲珑夫人的魂魄并没入那鬼门关，他们柳家的人自然爱莫能助。

　　听闻那一夜，公子姬失去了双亲。二人皆魂飞魄散，父亲甚至尸骨无存。
　　楼氏一族惨遭灭门，仅有几个旁系子孙不在主家才幸免于难。

　　而他，也失去一切。

　　芳羙夫人以为自己已经抹去了他的记忆。但是不光东方家精通通灵之术，他也是会的。
　　他死去的家人们化做了怨鬼，在他耳边哭泣呼啸的时光还历历在目。

　　他们从不畏惧死神，多少次将迷途的未亡人带回阳间，而这一次，柳家的人被死神的镰刀收割，又有谁能点起一柱还魂香呢。

　　公子姬在美酒里醉生梦死，而他在忘忧香里大梦一场。
　　久了，他也有些明悟了。不是病人找错了大夫，而是人的恨意是需要有地方寄托的。而他的……又怎么办呢？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②
　　黑夜里的鬼气凝成一条条黑色的小蛇，钻进了她的指尖里。
　　她半卧在榻上，眼帘半阖，无力垂下的手里一支金色的发钗摇摇欲坠。
　　师鸳鸯躺在她的脚边，脸色惨白，已然失去了知觉。

　　“少姬，我好痛啊。”

　　芳羙夫人轻轻地低喃。

　　每年的鬼市开门，也少不了一场拍卖会。公子姬每年一掷千金，却是买足了这地府间的阴郁鬼气。那鬼气在芳羙夫人的指尖旋转，死气又似乎变成了生气，滋养了幽陵城的土壤。

　　在幽陵城选择她的时候，她的肉·体就成了幽陵城的一把锁。生气、死气在她的体内翻滚，形成一张水墨太极图。
　　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成碎片，然后苦苦煎熬。她实在受不了了，就将神识栖息在徒儿的身上休息一会儿。可是纯阴容器也难以承载这样凶猛阴毒的鬼气，甚至出现了裂痕，她只能又回到自己的躯壳中喘息。
　　鬼节是少年们狂欢的日子，对她来说却是每年一度的折磨。

　　“幽陵城到底在哪里呢？”公子姬长长一叹，手轻柔地拂去她额头的汗珠，目光绻缱，“里面的家伙这番闹腾，不如让我去帮夫人清理干净。”

　　“呵呵，妾身不会说的。”芳羙夫人晕晕乎乎地喃喃，“就算我说了，你的母亲也回不来了。”

　　公子姬垂下了眼帘，掩去了眼底的波涛汹涌。

　　他的手指拂过眼角的金蝶，目光落在芳羙夫人赤·裸的身体上。那光滑白皙的腹部上纹着一团青色的火焰，此刻正幽幽发光，隐隐冒出火光。

　　他的耳朵微微一动，眼前却没有了芳羙夫人的身影。
　　他的神识可行千里，眼前的塔楼张灯结彩，两个大红灯笼点亮了门堂。纸片小人化成点点细碎的雪花，落地成霜。他看着牌匾上“极乐”二字，眉头轻皱。

　　极乐坊的大门已经打开，宾客不请自来。红褐色的柱子贴着“囍”字，原来今夜是新婚之夜。
　　在中元节成婚，未免也太不吉利了。

　　③
　　往生莫由命，迷途自归来。
　　公子姬，我既然能制作出一支还魂香，自然也能炼出一支招魂香。
　　在这阴曹地府，我锁住你的魂，你便在这极乐世界里，享受万鬼的怨念吧。

　　几盏红烛。
　　血红色的床褥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

　　来人也是一身红衣，姿容绰约，身前两个纸片小人脸上绘着血色的笑脸，其中一只提着灯笼，另一只怀里抱着只黑色的猫。

　　极乐坊的门口立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郎，脸上也扣着一副青铜色的鬼面，凌乱的发丝掩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只没有眼白的眼。

　　公子姬的眼光扫过少年郎，似有似无地勾了勾嘴角。
　　天空中忽地落下水珠，打在他手中的油纸伞上。两个纸片小人被淋了一身，顿时晕了面容，宛若水一般在地上晕染开。黑猫嘶哑着叫了一声跑开了，抖落了一身红色的雨水。

　　“好大的怨气。”公子姬收敛了眼神，绕过黑衣少年郎，在赤红色的木门上敲了三声。

　　“请进。”里面又传来嘻嘻的笑声，“是客人吗？”

　　公子姬踏入门中，鼻息间便闻见一股极淡的香味。

　　柳家。
　　公子姬勾起了嘴角。

　　④
　　你受伤了。

　　眼前的男人已经摘下了面具。他的面容苍白而阴郁，原来他的眼睛没有眼白，充斥着的是昼夜的黑。
　　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鼻息间寡淡的香味飘过，似乎带着潮湿的腐味，像是糜烂的鱼肉味道，又被浅浅的熏香覆盖过去。

　　我皱了皱眉，想要破门而出，门却纹丝不动，怎么也推不开。

　　没有用的。
　　“你忘了？我说过了，收了东西，就是欠了债。欠了债，结了因果，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还清的。”他微笑，虚虚点了点我的脸，“刚才，你收了我的面具。”

　　让我帮你。
　　他走近了，指尖里捏着近乎透明的丝线。他的手指扣上我肩膀，发丝遮掩住的地方，被玳瑁撕咬的伤口再度鲜血淋漓。
　　那丝线在我的肩上穿过，将那伤口缝缝补补。
　　他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我看不懂他的意思。

　　喜堂、嫁衣、面具。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他。

　　男子微微一笑，黑漆漆的眼看着我。
　　我是柳华英的兄长。柳叶。

　　啊，柳家。

　　⑤
　　你可知道言咒？

　　言咒有三，一为灵言咒，能通鬼神。昔日柳家以香为媒介，今日东方家以乐器为媒。你可见过东方嫦曦手中那把木兰琵琶，便是刻印下通灵之术的法宝。言咒之下，是人是鬼皆不能撒谎。

　　二为左丘家的兽言咒了，能通万兽千妖。若能晓其姓名、品种，便能驱策妖兽为己用，甚至能够收复大妖。左丘家还有一样法宝，唤作山海卷，里面谱满了世间妖兽的名姓。

　　公子姬的言咒……
　　我依稀记得……他为我起名逐云，在玲珑塔中唤我浮幽。他的眼神幽深而带着试探，无形的力量在触碰到我时候却又散开。
　　原来，他也曾用言咒试探了我。一次是在那画舫上，一次是在玲珑塔中。

　　而三……三为招魂，言达冥府，起死回生白骨生肉……

　　你知道柳家吗？不，恐怕华英从来没有告诉你，我们家的言咒，是世人最渴望的东西，是起死回生的良药……昔日柳家一支还魂香价值千金。
　　当然，这也害死了我们。

　　你不信吗？

　　柳叶诡秘一笑。

　　圆桌上支起一个小巧的香炉。

　　黑衣少年步入屋内，僵硬地弯了弯腰。
　　他的脸上扣着一副青铜色的鬼面，身形莫名有些熟悉。

　　紧接着，他青铜色的面具掉落在地——

　　竟然——
　　是乌满。

　　“炼制成尸的魂无法言语，你就不好奇他想说什么吗？”

　　原来，他被炼制成了尸傀，自此可以游离在阳间和阴间的边缘。我没由来的觉得愤怒，而乌满似乎也感受到我异样的情绪，一双没有眼白的眼茫然地看向我。
　　他不用再戴眼罩了。

　　“你想做什么？”

　　柳叶盘坐在地上，脸色白若纸，一双眼睛森然盯着面前的乌满，对我的提问置若罔闻。他咬破指尖让鲜血滴在香炉上，便闻见乌满嘶吼一声，面上流露出几分渴望、几分茫然。

　　“乌满。”柳叶的手指悬在问灵香的上方。烟雾升腾，像是一条细小的蛇盘住了他的食指，“你可记得生前往事？”

　　“你可记得这名女子？”
　　“你可记得你是如何死的？凶手何人？”
　　“你可记得……你的眼睛是如何没的？”
　　“那妖是何妖？是她吗？”

　　乌满的鼻息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面色痛苦，肿胀的脸狰狞而扭曲。
　　柳叶指尖的血缓慢地滴落在香炉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却甘甜的味道。良久，他才收了手，施舍般摊开手掌，冷淡道：“来吧，孩子。”
　　乌满茫然的神色这才褪去。他跪爬了过来，锋利的牙齿咬破了柳叶的手掌，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声。

　　“七年前，村子附近来了个与你一般的海妖，在村里人出海之际，她把村民拖下了水，也夺取了他的眼睛。那海妖跟你有几分相似，也有一双蓝色的眼。”他顿了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是你们的面容和性情却并不相似。”

　　“说来你也该谢谢我们。”他撤了手，那双血淋淋的手就这么抚上了我的脸，“妖都重视因果。他因你而死，如今他半生不生，半死不死，跳脱了这轮回以外，这缘分啊……就这么断了。”

　　“你想要什么？”我并不去看乌满，只是死死盯着他。

　　柳叶似乎有些诧异我对乌满的态度，继而微微一笑。
　　他凑近了，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尊敬的浮幽大人，我想和您谈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