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32、二十九 忘川冥河

　　①
　　“你知道我是谁？”

　　是他告诉我的。
　　与柳华英长相相似的柳叶虽然已是鬼身，但是面容比起柳华英少了一分阴郁，看上去更平易近人一些。只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看着有几分渗人。

　　“乌满死后，他的魂魄飘过海域，来到了少姬馆。他听到公子姬和一个人说，你是浮幽。”柳叶微微一笑，“看来，公子姬想要借助九幽珠的力量，也许是想夺得这天下，也许……是想复活一个人。”
　　“复活……？”
　　“传闻海底有这样一种生物，他们不死不灭。”柳叶的眼睛聚焦在我的脸上，似乎想要看破我迷惑的表情，“而蜃族的王有一颗九幽珠。有一天，上了岸的鲛人族说，蜃族灭了。但是他们却不能得到九幽珠，九幽珠除了浮幽，谁也碰不得。”

　　“世人都只道浮幽珠有吞噬之力，我倒觉得……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呢。”柳叶眯起了眼，“七年前的出现在乌家村的是不是你呢？如果你不是浮幽，为何九幽珠会认可你？可是……浮幽不是死了吗……”

　　他再一次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指尖很冰，但是我感觉不到。

　　柳叶托起了腮，笑了：“你说，你是不是浮幽？”

　　我没能回答他。

　　“你想让我杀了公子姬？”
　　柳叶似乎愣了一愣，继而微笑：“是华英那家伙说的吧。呵呵，那是他的愿望，可不是我的。”
　　死都死了，报仇已经不是最大的愿望。柳叶经不住想，如果可以向神许愿，如果神真的那么值得敬仰，那么他只希望能……重新活下去。

　　②
　　公子姬推开门，入门却不是红色的礼堂，而是青灰色的墙壁。
　　柳家的人一个个站成一圈，里面似乎围着什么，神情肃穆而阴森，像是在进行一项庄严的祭祀。

　　公子姬一眼就注意到了中间的几个人。
　　他的瞳孔不由控制地放大，又很快平静了下来。

　　一切都太熟悉了。
　　七年前的景象，到了如今都还历历在目。

　　父亲、母亲。楼家，柳家。

　　“夫人。”柳家的家主谦卑地弯下腰，额头上隐隐冒出汗，却还是强作镇定道，“玲珑夫人是修士。修士的魂魄散了后无所归依，还魂香是没有用的。”
　　“不……”少年抱着石台上的母亲，哀戚戚地摇头，“她还没死……她只是去了幽陵城……”
　　芳羙夫人站在少年的身侧，一只手搭在少年的肩上，目光只是投向石台上的女人，声音淡漠，“往生莫由命，迷途自归来。世人都说柳家的香能起死回生，我……也是这么相信的。”
　　柳家家主瞪大了眼，想要辩驳，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我们只能通往冥界……那幽陵城……”然而他的话再也没能说下去。
　　芳羙夫人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带着无言的威压。

　　柳家家主看着哭泣的少年，这才反应过来。

　　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芳羙夫人不是想要他们救活玲珑夫人。没有谁比幽陵城的容器更清楚，幽陵城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那里，魂魄将不死不灭，意识归于混沌，永远地成为幽陵城的信徒。就连芳羙夫人，也不过是幽陵城的仆人而已。
　　没有人知道幽陵城在哪，传说那里是一个小空间。东方家族是幽陵城的守护者，他们每隔数十年便会为幽陵城挑选出最佳的那把锁。

　　眼前的幻境过于真实，空气中都充斥着粘滞感。不过，公子姬知道现在自己停留在这里的只是神识。
　　他完全可以抽身离开。

　　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通过这样拙劣的幻境来撩拨他的心绪？那可真是太可笑了。

　　那一日。
　　咆哮的恶龙击碎了他身前的父亲，他看着父亲化成了一片片的金光……
　　母亲柔软的手臂将他搂在胸前，轻轻地说。
　　少姬，别怕。照顾好你弟弟。

　　随即她开始默念他听不懂的语言。

　　他睁大着眼睛，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身体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他看见远处赶来的芳羙夫人，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愤怒和慌乱。
　　她在说什么？
　　公子姬的呼吸仿佛停止了，眼前世界仿佛突然陷入了停滞。
　　随即黑色的夜被大片的金光覆盖，母亲的指尖在他的眼角微微拂过，发出一声叹息……

　　再次醒来，公子姬是被痛醒的。
　　他看见芳羙夫人用一种厌恶又难过的眼神地看着他。
　　他感觉到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正在握着他的心脏。

　　我的母亲呢……
　　看着少年迷茫的眼，他眼角的金蝶闪了闪，他的声音听上去越是无辜，越是罪恶。
　　芳羙夫人看着他，又似乎透过他看见了什么，最终沉默地收回了手。

　　芳羙夫人的沉默很快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没反应过来。
　　过了好一半会儿，他才跪下来，抱着芳羙夫人的腿。
　　芳羙夫人，救救我的母亲。
　　公子姬，左丘少姬，这辈子也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

　　似乎是受到了他的影响，金蝶闪烁起来，天空顿时乌云密布。
　　“她没有死。”公子姬笃定地说，“母亲的法宝禁制还在。”他焦急地向芳羙夫人展示手上的戒指，那是玲珑夫人的本命法宝。而此刻，玲珑夫人和玲珑塔的联系并未断裂。

　　芳羙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她去了幽陵城。”

　　③
　　这里是哪里？

　　广袤无垠的黑色中我看见繁星点点，像是一条缀满宝石的绸带，从海底穿越天际。

　　那是冥河。
　　乌满木着脸手摇着桨，柳叶与我坐在前方，我们乘着一只小木船，在漆黑的海面上向那星夜驶去。

　　这里是冥界的忘川边界，迷失亡灵的居所。他们找不到投胎的路，魂无所依，便只能将自己献祭给修罗，冥界的保护神。

　　柳叶顿了顿：“像我们这样枉死的鬼，找不到解脱的方法，以后也会成为它们。”

　　鬼市里的那些鬼，都是这样？

　　“的确。”柳叶的眼里没有情绪，“寻常的人死了入了忘川，上了奈何桥，便能投胎。而我们……都是不得善终的死法，日子久了，我们就会慢慢淡忘一切，要么消失湮灭，要么就来到这里，永远无□□回。”

　　柳叶的话不多，很快船便遇到了一股无形的阻力，在原地打转，无法再前行一步。这里，便是船离冥河所能及最近的地方了。

　　“传说，在冥河的脚下，有一朵特别的彼岸花，书中说有九十九片针叶，白瓣红蕊。我想让你帮我摘来。”柳叶沉声道，“我们尝试过很多次，但是没有谁能顺利游过去。因为——海底有一只恶兽，擅长幻术，还专门喜欢吃我们这些鬼魂。孟婆说，只有强大的海兽才能越过这片海域，到达冥河的脚下。”
　　“不过你不用担心，中元节过鬼门关，生魂会被送回阳间，你也会安然无恙。”

　　然而柳叶不知道，我其实怕水。

　　只是我总觉得，那如星河一般的光幕那里有着什么，正遥遥呼唤着我。九幽珠微微发热，像是在催促。

　　孩子，快来吧。

　　我深吸一口气，无所畏惧地俯身，落入了漆黑的海面中。
　　忘川的水像是沼泽，浓稠里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土腥味，我入了水，却没感受到大海中那般窒息感，我的眼前有几秒钟的黑暗，有什么推搡着我的足落到平地之上，原来我正倒走在海面之下。这种场面很熟悉，竟然和玲珑塔里的万象宝镜有异曲同工之妙。
　　低头看见海面像是一个巨大光滑的平镜，船头的柳叶目光投向远处，他瞧不见水下的情形。

　　我感觉自己身处一处巨大空旷的空间，然而我错了。

　　呼啸声响起，一个个莹蓝色的水母擦过我的肩和腰，我看见它们身上长着人类的眼睛和嘴巴。他们哀戚地叫着，发出婴儿的啼哭声，也想要向那冥河冲去。
　　是亡灵。
　　它们茫然地碰撞到一起，又很快组合成一个更大的水母，像是黑水里的幽灵，照亮了海底的世界。

　　迎着黑水，我跟随着亡灵水母的身影向那迷人心智的冥河走去。

　　孩子，快来吧。

　　它在遥遥呼唤我。

　　没走几步，我看见一只泛着白光的独角兽踏着虚空而来，它浑身接近透明，只有半人高，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似乎融入了黑水中。它的头顶有个锥形的小角，身上繁复的花纹莫名有些眼熟。
　　它来到的面前，温顺地低下了脑袋。

　　我骑到独角兽身上，我们穿过呼啸着的水母群，停在一面巨大的三角镜面前。这里太暗了，如果不是走到跟前，我根本不会发现这面镜子。

　　在镜子面前，我看见骑着独角兽的女人，海藻般的发丝，湛蓝的眼。
　　人类的皮囊，海妖的灵魂。

　　我又看见了我来到世间的第一个梦。

　　那个蜉蝣灵在我背后哀戚地看着我：“帮帮我。帮我找到救赎。”

　　“他们蜉蝣灵都是魔鬼！” 乌满大声叫着，脸涨得通红，“他们被诅咒了，命中注定要沉在深潭底下。你要是帮他们找救赎，就是要乱了天道！”

　　乌大武狠戾地说，“你是鬼！你是妖！休来祸害世间！”

　　“朝生暮死者，蜉蝣也。”长老像是一个透明的水母，长长叹息，“你逆天道而行，早就不是蜉蝣灵，而是寄居在人类身上的臭虫。你若依旧如此执迷不悟，自然天理难容。”

　　长老……

　　我把手伸到镜面上，想要一探究竟，然而很快——他们都接连像是泡沫一般消散了。

　　“可惜，世间再无蜉蝣灵。”

　　我听见自己的喃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