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30、二十七 中元鬼节

　　①
　　中元节地宫鬼门开。

　　鬼能来凡间作乱，人自然也能去冥界玩耍。
　　世人提起那诡秘的冥界，都是退避三舍。然而如今一群无畏的贵族少年少女们穿上黑漆漆的袍子，掩盖住人族的气味，扣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装扮作了一个个嗜血疯癫的鬼魂。

　　柳华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冥界了。
　　七年前，他还曾和长辈们来过鬼市卖香。是啊，柳家的安魂香，总是卖的最好的。

　　芳羙夫人微笑着看着那些兴奋的小儿郎们，对着身侧的师鸳鸯叹道：“小儿无知，阳气倒是挺足。”
　　“恭喜师傅，今年修为定能更上一层。”师鸳鸯不无喜意地笑道，“您总说幽陵城阴气过重，不如便留下几个讨喜的孩子，补一补这老怪物的胃口。”
　　芳羙夫人眼中波光流转，目光却落在公子姬身上，似乎对什么都兴趣缺缺，又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公子姬置若罔闻，反而对身后的女子道：“嫦曦，你对鬼市里的东西比较熟悉，就带着少虎去瞧瞧吧。”

　　东方世家擅长通灵之术，那祖传的传承法宝便是一处隔绝阳界和阴界的小空间，唤作幽陵。幽陵城只进不出，里面关着的，都是不生不灭的活死人。只有幽陵城的主人芳羙夫人知道入口在哪，也只有芳羙夫人才能掌控这方小世界。有了幽陵城作为桥接，凡世间能轻易打开的冥界之门的，仅东方羙一人。

　　少年们蹦蹦跳跳入了鬼门，又很快被什么吸引住了。要入冥界，他们阳气必须散去，法力也被尽数剥夺，但是他们的好奇心却远远大过了恐惧。
　　只要过几个时辰日出降临，阴气减弱的时候鬼门便会关闭，把他们安稳地送回阳间。

　　只有楼小楼心中还在骂骂咧咧：仗着幽陵城苟延残喘的老女人！

　　②
　　中元节的鬼市，是最热闹的一天。
　　我的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街道，脚下是青石板转，面前车水马龙，人流熙来攘往。两侧小摊有序地排列在一起，各种呦呵、讨价还价声络绎不绝。贪玩的贵族少年们早就嬉笑着散开了，连方才前头的公子姬和芳羙夫人都不见了踪影。我下意识地想要找沉鱼，却突然想起，沉鱼拖着一条大尾巴，肯定是进不来了。
　　鬼门开了，不少凡人和修士都会来到鬼市看热闹，身上还带着大量银钱。鬼市有鬼市的规矩，公平竞争，合理买卖，有钱好说话。这些鬼一年也就几晚上有机会能赚个暴富，是以这夜两界的人鬼撞在一块儿，倒也相安无事。

　　这里是游离在人间之外的地方，只有东方家的人才能在阴气浓郁之际打开鬼门关。

　　我抬眼看着头上高高挂起的一连串红灯笼，心下微怔，却发觉似乎又许多人都在看我。
　　那样浑浊的眼神我并不陌生。
　　袖中轻飘飘飞出一张纸片小人，手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灯笼，在我身边飞窜。我捏住它定睛一看，可不是公子姬的纸片小人嘛。
　　不知为何，刚才心中没由来的燥意便平息了。

　　身侧的小摊前，是一个头上包着布巾的老爷爷，正用手揉着糕点，神色很是专注。

　　“这是麻糍。”见我看他，他和煦地笑笑，“小姑娘要不要来点？”
　　可是我没有钱。
　　“我这个不值钱。只要你留下自己的名字，回到凡间给我烧几张纸钱便行。”
　　我刚要点头。那纸片小人却尖酸道：“你这可就坏了规矩了。若是她在这里留下了名字，可就回不到阳间了。”

　　我吓了一跳。

　　呀，这分明是公子姬的声音——原来公子姬虽然走远了，神识却不曾离开过，而是附身在这纸片小人上。

　　老爷爷神色未变。他的面容和凡人无异，被顶撞也只是笑笑：“我只是说了这个方法，愿不愿意都是小姑娘的意思。老夫做的小本生意，哪里敢坏了鬼市的规矩。”
　　纸片小人轻哼一声，我的袖中似乎又不知道从哪里飞出几张纸做的钱币。老爷爷接过钱币，给我递过来一个小袋子，里面有几颗金黄软绵的麻糍，鼻息间都有一股浓郁的花生味。

　　“姐姐。”忽然腰间被拉扯了一下，竟然是一个小男孩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这个能给我吃吗？”
　　我点了点头。小男孩接过了麻糍，似乎有些喜悦，又期待地看着我：“小姐姐。我突然想起来，我娘亲说不能随便收礼。不如我也给你糖吃，作为交换如何？”
　　我刚要点头，却见纸片小人飞出去重重在小男孩头顶砸了一下，气呼呼道：“滚开。”
　　我不解，那纸片小人便飞到我耳边悄悄说道：“这里都不是人，是鬼。可别收他们的东西。”

　　“收了东西，就是欠了债。欠了债，结了因果，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还清的。”忽闻一男声说道，“许是姑娘貌美又不做遮掩，这里的家伙都想留下你作伴。”

　　那蓝袍男子身材高大，脸上也扣着一副朱红色的鬼面面具，下巴却是极其好看的，声音也极其悦耳。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成功地让很多恶意的目光收敛了回去。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女鬼面具递了过来，温和地笑道：“鬼市可不如你想得太平。姑娘还是戴上吧。”
　　我冲他笑了一下，接过面具戴上，却突然想起纸片小人方才的提醒。可是不仅小男孩跑得没影了，提着灯笼的纸片小人也消失不见了。

　　见我有几分慌张，蓝袍男子走近来扶住了我的肩：“莫慌。姑娘许是第一次来，不若让在下带姑娘转转。”
　　我吐了一口气，小声道：“那麻烦公子了。”

　　蓝袍男子的手带着热度，并不像鬼市里的鬼，而是过路的旅客。他不问我姓名，我也不过问他的来历，反而叫我少了几分担心，本就是萍水相逢。
　　我只是随便逛逛，男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想要买的，二人走走停停，多半是男子在为我解释。

　　“这鬼市为了多做几分生意，商贩们提前好几个时辰便开始梳妆打扮，想着扮相体面一点也好吸引客人。你瞧这卖字画的书生似乎颇受欢迎，可是他原本可是一个青鬼，如今那种俊俏的脸上可是涂了好几层的粉。这只鬼说是卖药，其实自己原本就是个病死鬼，这袍子底下可是满是烂疮。”
　　“你这人真讨厌。谁活着不想漂漂亮亮地死，死了又不想漂漂亮亮地活？” 那两个男鬼听到了也不恼，扭过头来呲牙一笑。

　　“这些鬼的面貌，难道就是他们原本的死相？”
　　男子脚步顿了顿：“没错。不论是什么鬼，它的本相，都停留在死亡的一刻。”

　　“人死了不是都会踏入轮回吗？又怎么会在这冥界做起了生意呢？”
　　他叹了叹：“这里大多，都是怨鬼。入了鬼门关、再渡黄泉路，却过不了奈何桥。还有一种，便是魂魄不全，找不着方向的，连奈何桥都找不着。”

　　③
　　鬼市的前头都是些小玩意，真正有意思的却在后头。修士们也喜欢去这后头的小巷深处，因为那里有许多冥界才有的宝物。
　　入了小巷子，天似乎阴暗了下来，喧闹声刹那间褪去。
　　依旧是青石板砖的地，空气却潮湿了许多，空中似乎蔓延着雾一般的气体。

　　“这，才是真正的鬼市。”
　　男子轻笑道。

　　我不禁抽了一口气。不远处飘着几团青褐色的雾，地里突然钻出一只青白的手，那指节溃烂，已经露出森森白骨，作势便要向我的脚踝抓来。
　　然而紧接着男子一脚踩断了那只手。

　　几个红衫女鬼撑着油纸伞走了过来，咯咯直笑：“这位公子来这里，莫不是也想快活快活？”那模样是有几分姿色，不知为何她们走近了，便传来一股令人作恶的腐臭。
　　蓝衣男子却拉着了我，抱歉地笑了笑：“抱歉，我有客人了。”

　　“哎呀，竟然是同道中人。抱歉抱歉。”她们笑闹着互相推搡了一下，便转身离去。

　　我心中已经生了退却之意，那蓝衣男子却紧紧地扣住我的手腕。我大感不妙，却感觉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脚步。
　　我们穿过蜿蜒的小道，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了排列整齐的小摊，而是一栋栋木质楼房，也有不少人围在路边几个零散的地摊上窃窃私语。

　　我的眼前一花，面前却是出现了一幢褐色的塔楼，摇摇欲坠的牌匾上刻着鲜红的“极乐”二字，“乐”字那一点上还有红色的东西滴落，在地上汇成了一滩血水。

　　你为何捉我？

　　蓝衣男子轻笑一声，捉着我的手在门上叩了三下。
　　叩、叩、叩。

　　里面有人笑嘻嘻道：“快请进。”

　　男子在我耳边悄悄地耳语：“在冥界，若是你敲了门，而主人应了，便不能拂却主人的好意。”他笑着推开门，入目却是一片红色。

　　是谁在我头上盖上了一块红色的绢布。

　　“新娘子可别东张西望了，该专心拜堂了！”

　　我震惊地低头看去，却见绯色华衣裹身，腰间系着一条金边祥云纹玉带，手中握着一条红色的绸缎，双层广袖用金丝银线绣满祥云花鸟；裙摆层层叠叠，牡丹团簇，金凤凰欲飞不飞。余光看见那紧拽着我的男子也是一身喜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这情景又诡异又陌生，我想挣脱，却觉得脊骨一凉，有什么爬到了我的背上，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入了洞房。

　　男子挑开我的盖头，摘去我的面具，指尖拂过我的唇畔，似乎带了刺一般。那青白色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香味。

　　香炉里的香还未燃尽，那样的味道……

　　“你是……”我睁大了眼睛。

　　男子的手指抵在了我的唇间。

　　香味更浓，我的眼已朦胧。

　　“他就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