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3、二 乌满

　　①
　　意料之中的，村民们很快决定卖了我。
　　或许我是无害，却改变不了我一·丝·不·挂地从大海里飘上来，眼睛是蓝色的，而且完全不谙世事这个事实。私底下大人们叫我“海妖”，小孩们则嬉闹着唤我“大魔王”，向我扔石头。我则是一笑了之。
　　他们不敢杀我，却害怕我留在村子里，于是采取了下药绑人的作风。某一天醒来，我已经在一个船上醒来。

　　我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蓝天，带着刺眼的阳光，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鼻息里，是海水的盐分和水手的汗味。我听到身边有个男人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看得见？”
　　我又睁开了眼。
　　我认出了这个同样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他是村长的小儿子，也是我一开始见到的那个大汉的弟弟。那个魁梧的大汉被叫做“大武哥”，这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包着红色头巾、戴着黑色眼罩的少年是“小瞎子”。收留我的奶奶貌似说过，他在家排行第五，水性也是最好的，却在一场海难中与海盗们厮杀中失了只眼，后来就被叫做“小瞎子”。我听出了他话里的试探，却不知道如何要开口解释。
　　见我定定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渐渐透出黑里泛红的颜色，眼神也躲闪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我没有敌意的。”说罢他又偷偷地瞟我的脸，像是想观察我的反应，却见我迷惑地眨眨眼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下子脸又烧得通红，“你……渴了？听得懂吗？是……不是，‘渴’了？”
　　我艰难地消化了他话语中的意思，点了点头。
　　他却挠挠脑袋，咧着嘴看着我，支支吾吾地说：“哥哥说不能给你喝水……要是你喝了水，会变成大魔王，把我们都吃了的。”
　　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细细地吞吐着海水的味道和空气中稀薄的水汽，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难过，下一秒却感觉有人轻轻地抬起了我，只听小瞎子说道，“你都快被晒成鱼干了不好受吧？要是哥哥知道我把你放在阴凉的地方又要骂我了……你可不要贪心，这样子就一会儿哦？”
　　我的脑袋枕在软软的地方，感觉有什么缠着了我头发。湿漉漉的东西贴在了我的眼皮上，我听到他小声说：“我叫乌满，乳名叫大宝，绰号‘小瞎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说话。我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
　　“你没有名字啊……”他失望地自言自语，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又神采飞扬起来，“那你跟我姓吧，呵，乌……乌桑怎么样？咦？你也觉得很好？”他抱着我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乌满，你在做什么？”
　　乌满正自娱自乐地起劲，突然听到身后严厉的声音响起，浑身一个抖索，怕怕地转头，只见自己严厉的大哥乌大武正严厉地盯着他，眉毛都打了结。他的手上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铁笼子，乌满认出那是专门用来装罪人的水笼子，正巧能容纳一个人——装一个女人绰绰有余。明白了大哥的来意，他慌张地抱紧了怀里眉头深锁的美丽女子，惊叫道，“不可以！她只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这样对她？”
　　“鬼迷了心窍！”乌大武斥责道，一边重重地把笼子摔在地上，“一个弱女子能有蓝色的眼睛？一个弱女子能舌头长得好好的却不会说话？一个弱女子能把你迷成这样？”
　　“不行——大哥……别这样，她很乖的，她真的是个好人！”乌满急吼吼地解释道，“我跟她说话她也有认真听，我不给她水喝她也不生气，还让我帮她取名字，乌桑，叫乌桑！”
　　“猪油蒙了心！”
　　我睁眼平静地看着乌大武正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家小弟，视线落在笼子上，定住了。这个……这个就是那个我们所接触到的一个深潭以外的东西，人类的东西？
　　笼子？

　　“别怕……别怕……”乌满见我死死看着铁笼子发抖，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哥哥，你要是要把她关到这种可怕的地方去，就把我也关进去好了！”
　　哪知乌大武冷笑道：“正合我意！”语毕他猿臂一手捞起抱在一团的二人，塞到铁笼子里上了锁，踏着重重的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乌满见局势突然急转直下，长大了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才扁扁嘴，委屈地说：“到底是不是兄弟啊？”这一动，却发觉自己与乌桑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得不肌肤相亲，比刚才贴得还要近，一时间“被女妖吃掉、吸干精血不得好死”这种潜意识里的害怕一扫而空，只余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飘飘然来。女子依旧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却不再是背对着自己，而是侧坐着，脸贴着自己的脖子，吐出细细绵长的气来。那墨色的发丝，也丝毫没有咸味臭味，反而透着一股幽幽的清香。从他这里向下看去，是女子白皙的脖颈，单薄的衣服，衣服下是玲珑有致的……
　　打住！打住！
　　我乌满可是虽不算英雄好汉，也是正人君子！
　　听村里的好兄弟们说，在山野里遇到妖精便是这样的——美丽的女人，柔软的身躯，迷惑人心的声音，然后，她再会一点一点地把你吃掉，连渣子也不剩下。
　　可是就这样被吞入腹中，也是快乐的吧。
　　乌满看着怀里的女人，默默无语。

　　我根本不知道身边这个少年的内心纠葛，也丝毫不清楚我们的姿势暧昧，在我身边的，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类，不仅占据了我休息的空间，还聒噪得不行。我只是闭着眼就伸出了手，握住了眼前铁笼子的贴条——是凉的啊。
　　那个时候，笼子里也是一个小小王国，在我眼里，不过是个铁盒子。如今呆在这个铁盒子里，触摸到那种冰冷，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经历。

　　乌满很快拉回了我的手：“小心！这铁笼子是以前拿来装野兽的，多年不用都生锈了，最好不要碰，”他顿了顿，说，“不要怕。我哥哥虽然比较吓人，对我还是不错的，说不定我们过会儿就能出去了。”
　　然而到了月明星稀的时候，乌满冻得瑟瑟发抖，他口中外冷内热的大哥还是没有来。他又冷又饿，仍然是体贴地搂着我，轻轻地说着话；虽然一直得不到回应，却也不恼，依旧是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到了最后撑不住的时候，他脑袋一歪靠在铁笼子上便睡着了，发出低低的呢哝声。
　　他唤着他给我取的名字：“乌桑……乌桑……”

　　②
　　我做了自从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梦。
　　梦里，我盘腿坐在铁笼子里，在水中下沉，下沉。
　　我见到的第一个蜉蝣灵是那个男“人”。他像是蛇一样钻进了我的小小王国，说他叫“奕今”，被给他取名的人害死了。他的眼里流出血色的泪，然后滚落出两颗珠子来，一颗晶莹剔透、另一颗布满了血色纹路，“咔哒”一声碎了。他无辜地看向我：“我死后尚有一颗魂珠返璞归真，你呢？”他大笑起来，“你要是没有魂珠，你现在……到底是人是鬼？”

　　然后，我看到了长老。他透明的眼里许是愤怒和失落，仿佛是乌大武看乌满抱着我不肯松手时的那种眼神，却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重复着：“留下来……成为我……成为我……”
　　我害怕地看着他。
　　他握着一颗蓝绿色的珠子，像是揪住了我的魂魄，冷笑着看着我：“你没有了魂珠，你怎么活得长？”
　　奕今也冷笑了起来：“凭什么堕入地狱的只有我？”

　　我转过头，有个蜉蝣灵正静静地看着我。
　　她哀戚地看着我：“你当初为何眼睁睁看我魂飞魄散？”
　　她凄婉地说：“帮帮我。帮我找到救赎。”
　　我却后退了一步。
　　“你不愿帮我？”她痛哭着，身体忽明忽暗，像是又要消散了一般。

　　“不要帮她！”乌满按着我的肩膀大叫，“她是魔鬼！”
　　我迷惑地看向突然出现的他。
　　“他们蜉蝣灵都是魔鬼！”他大声叫着，脸涨得通红，“他们被诅咒了，命中注定要沉在深潭底下。你要是帮他们找救赎，就是要乱了天道！”
　　乌满……
　　可是，我也是蜉蝣灵啊……

　　乌大武拉着他离开，嗤笑连连：“乌满你又在发什么疯？蜉蝣灵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在你眼前的不过是个可耻的海妖，迷惑你、动摇你！杀了她！”他继而看向我，目光狠戾地说，“你是鬼！你是妖！休来祸害世间！不快回到深潭去，难道想要七窍流血、浑身腐烂掉吗？”
　　我低下头，感觉浑身瘙痒难耐。我撩开袖子，只见手臂上早就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我彷徨无助地看向长老。

　　“朝生暮死者，蜉蝣也。”他叹息，“你逆天道而行，早就不是蜉蝣灵，而是寄居在人类身上的臭虫。你若依旧如此执迷不悟，自然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