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乱·逐云沧海蜉蝣泪》秭離

25、二十二 浮幽归来

　　①
　　一部分破碎的记忆逐渐归拢，停留在百年前苏醒的那一刻。那是我在漂泊到乌村后，忘却的一段记忆。

　　泛黄的宫殿已成废墟，我在祭坛上惶然醒来，周围铺着的是族人的魂珠。
　　是谁将我从荒古召唤而来。

　　蜃族大祭司的一双眼睛幽幽发亮，身体宛若一条透明的鱼。

　　他不是蜉蝣灵的长老。
　　他是琉桑，他是蜃族忠实的奴仆，耗费千年岁月将我唤醒。

　　“浮幽。”琉桑说，“你以后便是浮幽。”

　　为何我的族人都消失了。原来的浮幽去哪里了？
　　我摸着那颗珍贵的九幽珠，问他，这颗珠子不属于我。

　　“谁有这颗珠子，谁就是蜃族的王。” 琉桑轻轻的笑了，此刻他的眼睛似乎就要融入了大海消失不见。他的面孔俊美又空洞，像是死去的尸体，泛着白玉般的光。他的目光缠绵而又落寞，绝望中燃烧着希冀，“每一代的王都是这样的。更别说，您是蜃族的先祖。”

　　沧南之极有蜃族，身形如影体如云，欲望无穷，踪迹莫测。蜃主浮幽宰沧南，九幽明珠吞万物。蜃亦可化人，体态娇媚，言语惑人，又唤海妖。

　　然而玄龟不知道的是，蜃不是化作人形后成为世人口中的海妖的。蜃出生便是人型。而蜉蝣灵，是蜃族的先祖。

　　造物主孕育了这个天地，也创造了人。蜉蝣不是造物主捏出来的泥偶。这世间有了神，这蜉蝣便是这天道孕育出来的另一个极端。有一天，神听见了蜉蝣的抱怨，为何神如此不公，人类能繁衍生息，寿命数十载，而蜉蝣就要朝生暮死？
　　于是神给了蜉蝣漫长的生命，作为交换，神剥夺了它的自由。
　　蜉蝣灵被困在深潭里，它们的寿命很长很长，但是它却依旧渴望变成人。

　　神只是冷冷一笑，没有再听取它的祈愿。

　　蜉蝣灵蛰伏在深潭中，它们不死不灭，又渐渐学会了寄魂之术。它们在祭坛中守候，寻找到世间中迷途的人类，在他们的躯壳中蜗居，成功地变成了人。

　　奕今却说，这样的救赎是骗人的。人死后，他们的躯体会腐烂。他们的灵魂也在这样的躯壳中腐烂成一团肉泥。我也获得了救赎，也体验了如奕今一般的怅惘。那时我的眼睛还是碧绿的，我好像记得那时世间还大多是一片贫瘠的荒土。那些人类过得穷苦又暗无天日。妖邪肆虐，弱肉强食。
　　不值得。
　　求而不得的才是最好的。
　　我们在深潭底部看见的那令人羡慕的热闹与繁华，也不过如此。

　　可以说是井底之蛙吧。

　　等到躯壳腐烂，神的诅咒拉扯我回到深潭后，我的魂珠在祭坛中陷入了长久的沉睡。在琉桑召唤我来时，世间早就没有蜉蝣灵了。

　　蜃也是不死的。同其他妖族一样，蜃也能化成人形。它们生活在深不见底的海域，面容姿态与人无异，说着人类的语言，甚至搭建出一个个比鲛族还要精美的宫殿堡垒。它们化形后宛如影子，无法捕捉也无法刺破，强悍到在沧南连龙族都避让三分。然而它们被困在深潭，难以繁衍，又不停被进食的欲望所支配。
　　蜃主有一颗九幽珠，蔚蓝如宝石，谱写着蜃族的历史。蜃族死后，如同蜉蝣灵一般，也化作了一颗小小的魂珠。而蜃主的魂珠，便是九幽珠。成为王，相当于吃掉了之前蜃主们的灵魂。九幽珠给了我，成了我一颗蔚蓝如海的瑰丽眼眸，我便传承了浮幽部分破碎的记忆。

　　再后来呢？

　　蜃族灭了。

　　是琉桑告诉了我，鲛族的海皇狡猾又邪恶，是我们的仇人。
　　蜃不是无敌的。蜃形的我们是所有海族的天敌，然而一旦我们回到深潭化作人形，那时的我们却比花朵还要娇弱。这就是想要变成人的代价。鲛族就是在发现这个秘密后，找到了我们的深潭，困住了我的族人。他们推倒了华美的宫殿，然后把那些手无寸铁、凡人一般的族人们……一个个杀死。
　　我却记不起族人们的哀嚎，我的脑海中属于浮幽错杂的记忆闪过，有时是奕今那张苍白的脸。我还是一个蜉蝣灵，虽然记忆早就淡去，心中没有琉桑那样的仇恨。

　　琉桑不是蜃，他是深潭底下的珊瑚藻。他在蜃族覆灭的时候化成了柔软的枝条，把浮幽的魂珠小心包裹在里面。

　　②
　　九幽珠和我还未能契合，我便不是蜃主浮幽，也不会化作蜃。
　　我背着琉桑溜出深潭，潜伏在海上的礁石后，偷偷瞧着人类的世界。

　　我喜欢人类，喜欢他们笑起来的模样，喜欢他们的歌声，和嬉戏打闹的声音。我喜欢女孩子身上柔软的面料，头上金灿灿的首饰。
　　就如近万年前那样，是每个蜉蝣灵的梦。
　　琉桑不让我靠近他们。
　　他说人类的皮囊底下都是恶鬼，就喜欢吃我这种笨蛋海妖。
　　虽然我还不太会人话，可是我明明和人类长得差不多，琉桑定然是在骗我。更别论，我曾经是去过大陆的。
　　只不过忘了。

　　就这样我在深潭里游荡了许多岁月，直到那晚我漂浮在海面上，突然听见了鲛人的歌声。

　　我顺着歌声游了过去，只见离海岸十里有一艘商船，两只美丽的鲛女围在船头，仰头看着船上的几个男人轻声歌唱。那声音婉转动人，空灵又缠绵，听得船上几个人如痴如醉，眼神·迷·离。
　　我从琉桑的口中听说过鲛人，却是第一次见到。等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两个年轻的鲛女肌肤胜雪，上身赤·裸着，两条粉白色的大鱼尾在水里拍打着。
　　船上是几名年轻的公子，最大的不过二八年华的样子，且个个唇红齿白，玉树临风。

　　一只鲛女嘻嘻笑着，看了我一眼，讶道：“你是谁呀，我怎么看不出你的原型？”
　　我眨了眨眼，也用海族的语言回道：“因为我的原型很小啊，我是一只小水虫。”
　　“呀，原来这年头虫子也成精啦——”鲛女一幅兴趣缺缺的模样。她把眼神放回了船头的红衣少年郎身上，舔了舔唇，“若是今夜能与他鱼水之欢，我就舍不得杀他了。”

　　我看着她那硕大的鱼尾：“鲛女姐姐，什么是鱼水之欢？你是要把这尾巴塞在他的嘴巴里吗？”

　　鲛女回头恼怒地看了我一眼：“蠢丫头。我们鲛族自然有秘法变出双腿，说了你也不懂。”

　　鲛女不会人语，叽里咕噜了半天那船头的少年们也只是呆呆站着，没有反应。
　　于是我猛地窜出水面，口齿不清地喊道：“笨死了，鲛人姐姐……说她想要和你行……鱼水之欢！”

　　这一喊不仅让少年郎们听懂了，也打破了鲛女歌声编制的幻境。
　　少年们纷纷惊叫一声，乱作一团。鲛女气得发抖，大尾巴狠狠得在我的背上一抽，又羞又气，也没了旖·旎的心思，速速和同伴游·走了。

　　我痛呼一声，却没被打入水中，反而被一双手拉上了船只。
　　抱着我的是方才为首的少年，一双冷幽般的眼微微上挑，分明是双俊俏的眼，可惜一只金蝶在眼尾绽放，平添了几分魅意。
　　他抚摸着我泛白的蓝发，道：“你会说人话？”

　　变声期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嘶哑，低沉似梦呓。我从未离人这么近，此刻脑中满满都是那只栩栩如生的金蝶，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原来人族也有这么俊俏的皮相。

　　剩下几个原本慌乱的少年也冷静了下来，心里的好奇战胜了畏惧，探过脑袋来：“左丘哥哥，这就是先生口中吃人的海妖吗？她长得好美啊……”
　　“或许吧。”左丘少姬闻言将女子拢在怀中，宽大袖子遮住莹白色的胴体，眼神警告似地划过几个痴迷的小公子哥们。
　　这充满占有欲的动作让身边的少年们又是嫉妒又是遗憾。
　　有人小声嘀咕着：“哎呀，那两个人鱼跑了太可惜了，我都还没看清楚呢。”

　　少女湿漉漉的头发打湿了少年的肩头。
　　我咯咯笑着，白藕般的手臂搂住了少年的肩膀，眼中满是好奇。
　　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近过人类了。他们，究竟是善是恶？这么美的皮囊……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我饿了。
　　蜉蝣灵可以不进食，但是九幽珠却是难伺候的主。然而只不过一瞬，我便打消了想法。

　　少年时的公子姬将海妖包裹在自己的外裳中，手指拂过一双碧如海的瞳：“你的两只眼睛似乎不太一样呢……”
　　“这可不是眼睛，是九幽珠。”我笑嘻嘻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在他胸膛推了一把落在地上，一双玉白的足踩在他的脚尖。挂在肩上的衣袍飞快滑落，小少年们惊呼着红了脸，却舍不得移开眼。

　　公子姬蹙了蹙眉，低叱了一声：“不知羞。”
　　他微微抬手，袖子里飞出几只白色的纸片牢牢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好奇地想要拂开这些花瓣似的东西，却见公子姬目光沉沉地看着我。我的眼前一花，便置身一间昏暗的屋子。我也是去过人间的。可是我沉睡得太久，那样的记忆早就淡了。此时我好奇地东摸摸西碰碰，什么都新奇得不得了。
　　公子姬抱着胳膊打量着我，嘴角微微一翘。

　　这是商船上的厢房。我见过好几次经过的船只，却也只敢远远眺望，不敢上船。今夜也是见几个小少年被那两只鲛女勾得丢了魂，才敢靠近的。

　　我拉开衣橱，揉乱了好几件衣裳，觉得人类的衣裳还是太麻烦了，便又把玩起公子姬的首饰。一条藏青色的腰带在我的手里转了个圈，绑在了头发上。几只祖母绿宝石扳指套在手指上，脚腕上挂着三只金灿灿的镯子；银边黑色的头冠我倒是认识，可惜放在脑袋上就很快被晃掉。

　　那几个环状的玉佩我甚是喜欢，手里却塞不下了。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苦恼，公子姬伸出手走过来，手心上便出现几颗硕大的宝石，在幽暗的环境里闪烁着耀眼的光泽。这一眼，我的目光便无法移开了。

　　等我爪子刚要碰到那诱人的光时，公子姬却手腕一转，宝石也不见了踪影。

　　哎呀！
　　我将那柔软的手翻来覆去也找不着，只能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公子姬勾着嘴角，柔声道：“这样的东西我家里还有很多，你喜欢的话不如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