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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外婆 ...

  •   外婆是个标准的美人儿。
      圆润的瓜子脸,神采奕奕的双眼,头发永远烫成最新潮的款式,衣着永远光鲜靓丽。我十来岁的时候,外婆最多也就五十出头,外人看来说她三四十也不为过。我记得我初中时,有一次下雨天外婆来给我送伞,同学们看到她说,你妈妈真时髦真漂亮。我说,那是我外婆!同学们都惊掉了下巴。

      外婆出身于旧时代的一个官宦人家,那时候家中已经没落,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机缘,没落官宦人家的小姐嫁给了当时身为手艺人的外公。
      我外公长得很是平凡,也没读过什么书,家中是祖传的糕饼手艺,当年还是走街串巷叫卖的手艺人。外公与我外婆之间,绝对不是什么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然而每每想起他们,却总觉得那种平凡的相濡以沫,是人世间难得的安宁。
      在我记事的时候,外公已经开了个糕点作坊,也雇了一些工人干活,算得上一个小老板。外公开着作坊,带着工人干活,家里的大小家务也都包揽了。后来偶尔听外公说,他们之前的那些年过得很辛苦,现在日子好了,他不舍得外婆干一点重活。因此我印象中的外婆,十指不沾阳春水,永远是打扮得美美的,坐着而已。
      外公是个沉默安静的人,每每外孙们去了,他心里是高兴的,面上却不露声色。过年时,大人坐一桌,孩子坐一桌,两桌的菜全部是外公亲手掌勺。我已经不记得外公外婆家饭菜的味道,而过年时放的烟火鞭炮的火药味,却一直在脑海中,经年不散。
      美人儿外婆生了四个女儿,我是外孙辈里面头一个孩子,外婆待我自是与其他人不同。她带着我去巷子的零食店买零食,向来是我想吃啥就买啥;我带着表妹们满屋子乱窜,甚至把床底下存放的杨梅酒全部偷吃光,她也从不说我什么;过年时她塞给我的压岁钱总是最多的,还藏着掖着不让其他表妹表弟知道。

      我读中学后日子渐渐忙碌,去外公外婆家的次数也少了。
      那时候我有很天真的想法,想着等我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就带着外公外婆出去玩儿。
      人从来就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会如何运转。
      那是1996年的7月,在我高考的第一天晚上,大半夜的,爸妈突然被电话叫走。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是去了外公外婆家里。第二天起来我只见到了我爸,妈妈和妹妹都不见了。我问我爸怎么了,他含糊其辞说外公身体不好,妈妈去照顾他了,怕我妹妹在家吵影响我考试,也带走了。
      那时候我一心想着早点考完试,没有留意到我爸眼神的躲闪,和话语间隐藏的悲伤。高考的第二天和第三天,我爸都送我去考场,在我考完甚至在大门口接我回家。那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妈妈和妹妹,也没有外公外婆的消息。我虽然颇为惊讶,却也没有多想。是呀,从小我就是一个情感迟钝的孩子,尤其对别人的情绪,从来很难感知。
      第三天我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门,心底里撒欢的情绪蠢蠢欲动,恨不得立马飞出去玩。然而班主任老师却把我留了下来。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教室里除了我和老师,已经空无一人。老师站在我对面,欲言又止。我心想,坏了坏了,我哪门课考砸了吗?也不应该啊,成绩没有出那么快啊?
      然后,老师终于告诉我,你外公,前天晚上去世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死亡,却是第一次经历所谓的“晴天霹雳”。
      我的脑中彷佛被什么东西炸糊了,已经听不清老师在说什么,在迷迷糊糊的“心脏病发作”、“家里人怕影响你不敢说”之类的只言片语中,我沉默了良久,突然放声大哭。
      我爸在这个时候进了教室,看到大哭不止的我也惊慌失措,以为我最后一门考砸了在那哭呢。

      我爸说,我高考那天晚上,外公很是高兴,想着大外孙女很快就要读大学了。先是打了个电话给我妈,问我高考都顺利不。我妈让他放心。然后他就跟往常一样,躺在地板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外婆叫他,却怎么都不应。外公有心脏病史,但也稳定了十来年没有发作。外婆慌慌张张给女儿女婿们打电话。而等我爸妈和姨妈姨父们赶过去,人已经没了,突发心脏病,在睡梦中含笑而逝。
      炎热的夏天不允许遗体在家久放,在外公过世的第二天,他就已经下葬了。因为走得太过突然,家里人一时都无法接受现实,哭成一团。我妈是一点情绪都遮不住的人,自然不敢回家。他们也怕我中途去外公外婆家,于是派了我爸每天送我接我。
      多么讽刺啊,我的高中和外公外婆家在一条街上,走走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三天了,我一无所知。

      我迷迷糊糊,听了一路我爸的解释。迷迷糊糊,走进了外公外婆家。一楼的灵堂尚未撤掉,而人已经不在。我上了二楼,见到了躺在床上哭泣的外婆。
      外婆对着我喊了一声:“我以后怎么办啊?!”
      这一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于是抱着外婆,痛哭不止。

      头七的时候,我去了外公的坟上。那时候老家还不兴公墓,都是在山上自己搭建的坟。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了,也许想的是,请外公的在天之灵保佑自己能考个好大学吧。
      那个年纪的我,虽然敏感易哭,骨子里却有着不称年纪的老成,甚至相信人死却灵魂永在的故事。
      再后来,我如愿考进了第一志愿的大学,也如愿离开故乡,到上海来求学。
      我仍然记得自己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我走在外公外婆家的街上,我对着天空,无声地喊:“外公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考上了。”
      然而斯人已逝,灰暗的天空没有回应我任何答案。

      在外公去世以后,家里的糕点作坊也无法支撑,黯然关闭。
      外婆无法忍受一个人独自住在老房子里,就在几个女儿家里轮番住宿。她依旧会打扮得精致得体,而眼神却逐渐灰败。她似乎走出了失去伴侣的苦痛,却似乎永远没有走出。
      没过几年,她的身体就渐渐不行了。我那时候只有寒暑假才回老家,见外婆的次数屈指可数。外婆也依旧喜欢拉着我絮叨。到了我毕业的那一年头上,我对外婆说,等我毕业了我就买各种好吃的给你。
      然而这句话又再次成了空头支票。

      2000年的5月,我即将毕业,一天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妈哭着说,外婆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机场,头班的飞机已经飞走,下一班飞机却要等上好几个小时。那一天,我一个人在机场飘荡,孓然一身。我好像想了很多,我甚至拿着纸笔不停得写,写了什么,写的东西放在了哪儿,我一点都不记得。
      我回到家,平静地参加了外婆的葬礼。
      与四年前外公突然过世的打击不同,这次亲人们都坦然接受了外婆离去的事实。毕竟她病了好多年,到了弥留之际已经形容枯槁,不忍她再受苦。

      2000年,我22岁。
      四年的大学生活即将结束,谈过不怎么如意的恋爱早已分手,有过暧昧的网恋对象却明知不会有未来。工作还没有找定,未来在何方也不知晓。我感受到了自我的渺小,自我在命运面前的无力。
      我的爷爷奶奶早就过世,外婆是我最后一个祖辈亲人。最疼爱我的人走了,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抱着撒娇了。
      那一年,我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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