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花开》慕镜羽

8、第七章 山水苍茫

　　月光如水，在满月的照耀下，游浮宫中的长明灯都失了光辉；冷冷的月光映照得苍茫山顶的一切都熠熠闪光。
　　天字各大殿上特殊材质的瓦片更有玉的光彩星星点点，观月洞是月光最盛之地，其次便是天字五大殿。云罗花圃周围五条大道也都有光影笼罩。
　　但唯一无法反射月光的是天枢殿后的流泉涧。
　　流泉涧中的水仍旧在翻腾，白色的雾气也越来越浓，流泉涧上空的结界却在月光下显出透明的质感，闪着淡淡的光彩。
　　月光下一处阴暗的角落站有一个女子。
　　她站在流泉涧边看着那翻滚的白色泡沫有些发呆，一身长可及地的衣衫在流泉涧不断外泻的冲力气流下不起丝毫波澜，那衣衫的绿色像流泉之源最阴最湿之地的苔藓。
　　她的身影掩在流泉涧上空混浊的白色气体后面，高高的防护结界正好为她挡住了月光，她整个人便都在暗影里。
　　她抬头望了望上空的结界，嘴角带着轻蔑的笑意，忽一抬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道冲击，结界颤抖了一下。然而她看了一眼对岸的天枢殿，暗暗咬牙，终又垂下了手。
　　“文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有些熟稔的感觉，而她竟未发觉有人走近。她愣了一下，回过头去——“荆隳……”
　　“文君，果然是你……”荆隳向前跨出几步，但在离她十步之外却迟疑着不再往前，“你回来了……”
　　“呵呵，文君？”她忽然大笑起来，“我还是游浮宫的文君吗？我娘死了，不再是圣母，我自然也就不再是文君。……十二年了，这个称呼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了——金护法，请你不要弄错了，我不过是个‘叛徒’，哪是什么文君？”
　　荆隳没有答话，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如往昔的装束，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极力地劝暮玄不能对她心慈手软，然而今日见到她，自己却没有丝毫杀她的勇气，甚至仍想让她明白真相，放弃报仇。但，他也知道这是徒劳。
　　荆隳打量着那一身墨绿色的衣衫，道：“那个偷半落兰的商人是你？”
　　“不错，是我。”她仰了仰头，扫他一眼，然后笑道，“我的易容术不错吧？”
　　“映婪……”叫出她的名字，荆隳顿了一下，“这十二年来，你到哪里去了？”
　　“喏，湿霞谷你知道吧？”映婪冷笑道，“实在无聊得很，我就去抢了个谷主做做。”
　　“你是湿霞谷谷主？”荆隳吃惊道，“湿霞谷居然……”
　　“居然什么？”映婪瞥他一眼，淡淡道，“金护法，你不要像暮玄一样把我看扁好不好？难道我没有能力做谷主么？十二年了，什么都可能变的。”
　　荆隳深深看她一眼，却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文君从来都不爱习武，就与花案不爱习文一样，只爱胡闹，却不知这十二年来她有怎样的际遇……她刚才轻描淡写地一抬手，竟能撼动他与其他四大护法合力所造结界！
　　的确，十二年了，什么都可能变的……她的武功进步如斯。
　　映婪偏过头，透过结界望着远处的书房，揶揄道：“现在还在查啊，只怕几年也难查到呢！”她忽又幽幽一叹，“以前，很多个像这样的夜晚，我也总在那儿查书……暮玄……我每次都为他去查书——我知道他想学宫中秘术，总帮他把书房护法支开，还经常偷偷溜进书房，把他所要的东西抄下来，甘心被母亲责罚，我从没有后悔……”
　　“映婪，你一直帮他，他知道的。”荆隳道，“他一直很感激你。”
　　“感激？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学宫中秘术是为了对付我娘！他是这么感激我的么？”映婪忽然吼起来，她一跺脚，脚边的巨岩应声而裂。“我想尽一切办法，为他找最高深、最厉害的秘术，而他最后却用在了我娘身上，陷我于不孝！他居然有夺宫的野心……”
　　“这不是他的野心，”荆隳低声道，“这是他必须做的。”
　　“闭嘴！”她用手捂住双耳，咬牙道“你不用说了，我不信！我不要听！”
　　“映婪，为什么你每一次都不能让我说完？”
　　“你不用再说了。”映婪猛烈地摇着头，大声道，“我不想知道，我不用知道。我娘是圣母，她是真正的圣母！”
　　“映婪……我想你心中也不是从来都没有动摇过吧，却为何总是劝说自己相信你娘呢？不要再固执了，我们都没有骗你。”
　　“你当然是这么说，当初夺宫还要算你、空归、花案一人有一份呢，你当然会说得冠冕堂皇、天花乱坠，说你们夺宫之举是正义的！”映婪忽然笑起来，“对了，我有证据证明我有至圣之血。”她指了指流泉涧，傲然道，“流泉的火是我放的，我用自己的血召唤出了困在涧底的火——怎么样，能够支配水中之火，除了金如花外，最重要的就是至圣之血！难道至圣之血也是能假冒的吗？”
　　“你放的火？”荆隳脸色微变，讶然，“至圣之血？！不可能！”
　　“你怎么就断然说不可能呢？”映婪微微苦笑，仿佛有些感慨，“当年偷看宫中之秘，虽说只为暮玄，但我自己也记下了许多。流泉之火唯有至圣之血能够控制。你不知道犄佯圣君是怎么死的吧？其实那时水中之火复燃，外公流尽至圣之血才将其封印，除非至圣之血……当然，水中之火是有办法灭的，不过可惜外公不知道。”
　　“什么办法可以灭火？”荆隳问道，“除用至圣之血。”
　　“呵呵，有趣。”映婪转过头看着他，不可思义的表情，“我若会告诉你，我还放火干什么？”
　　“我虽不知如何放火，但我知道这火若不灭，会带来多大的影响。”荆隳叹口气，道，“你不能为一己私怨，连累了无辜。你想报仇的对象只是我们几个。”
　　“其他人确实与我无怨无仇，但我喜欢。我喜欢的事情我就干，我管他人死活！”映婪扬头，眉宇间是一股睥睨天下的神气，“至于你们，不用急，我会让你们一个个求我！”
　　荆隳看着这个站在流泉涧边的女子，觉得如此熟悉而又如此陌生，喉头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花案……观月洞中的那个是花案吧？好像……”映婪忽又叹道，“暮玄竟然用了招魂术……虽然我早已猜到了。花案……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寂若说她喜欢兰花。她的武功也丝毫没有退步呢。今天我看见她腰间仍旧挂着那个昙香木牌——据说，那是三生石旁的昙木做的。传说中的三生石……”
　　“三生石——游浮五宝之一？”荆隳奇怪她为何说到三生石。三生石虽为游浮宫五宝之一，但早在千年之前便不知所踪，所以再无人见过，也便只成为了传说。
　　“我知道三生石在哪儿了。”想到了什么，映婪向流泉涧的源头看去，“整个流泉涧除源头以外都已成白色，但有一处的水却像以前一样，下面一定是三生石……”
　　“三生石，难道将名字刻上去，真的就能永远不分开？”荆隳微微苦笑，“只是传说罢了。”
　　“不，我信！”映婪忽提高了声音，望着如色坊，眼底隐有怒意，“如色坊中的昙木桌，暮玄说是三生石旁的生长的昙木做的，将名字刻在上面，也会永远在一起。那日，我看着他和花案卿卿我我，花案吵着要把他们两个的名字刻入桌中……”
　　“映婪，那不过是暮玄随口说的，怎能当真？”
　　“可是，我好恨……”映婪咬牙道，“我真的好恨……而你又凭什么说那不是真的？”
　　“我知道，你很喜欢暮玄……”荆隳忽然道，“他说的话，你都信。可你也应该知道，他心中从来都只有花案。——而你是否从未注意过我呢？”
　　“荆隳……”映婪蓦然转头，看着他愣了愣，然而脸上惊讶的表情一闪即逝，忽然一个转身，荆隳只觉眼前一花，她的身影竟变得模糊了。
　　她竟在瞬间穿过结界，到了对岸！
　　“金护法，我会忘了这话的，希望你也忘了吧！”映婪站在对岸的岩石上，背向他，冷冷开口，“不管以前我对暮玄怎样，你对我怎样，我如今心中惟有恨，以前的我已经死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你们，我必要为娘报仇！不倾覆游浮宫，我——誓不为人！”
　　映婪的声音穿过结界传来，如此地不真实。荆隳看着结界后那个被毒气氤氲得忽明忽暗的身影，有些恍惚。昔日绿衣的文君映婪已然恍惚得只剩下那个模糊的背影。
　　而孤注一掷地说出从未敢说出口的话，叫他如何忘了？十几年来，他不过勇敢了这么一次啊。
　　——她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回来的呢？而十二年前的映婪是否真的已经不在？听到那样的话，他竟然觉得她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下次再遇见你，我们惟有刀剑说话——我希望你不要太轻易被我打败！哦，对了，我原本想毁了那张昙木桌的，可惜有人拼了性命也不让我碰——那个如色坊中的女子是木护法吧——呵，又一个和我一样傻的女人，真该杀了她……反正上面只有花案一个人的名字，要相守，就让她一个人守一辈子吧！”她说完这些话，再不理他，径直走开了。
　　“或许，我错了，”荆隳望着她走远，低声自语，“不可能回到十二年前，你也已经变了……我早该知道的。是的，下次再见，你是湿霞谷谷主，我是游浮宫金护法。”

　　沿着流泉涧跑了好久，她停下来，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上了通神道。
　　“映婪啊映婪，你怎么了？”她使劲摇了摇头，发觉眼角居然有泪，“怎么会这样呢？我又是怎么回事？”她感到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控制她的身体、她的思想，而且自回到游浮宫以来越加明显。
　　“什么人？”——身后一声低叱，她一惊，一时疏于防备，竟又让人靠近她三丈之内；但听出是当年与暮玄联手对抗她娘的人，她冷哼一声稳定一下情绪，转过头去，想着看身后人惊讶的表情：“右护法，不认识我了？”
　　“是你……映婪。”然而空归丝毫没有惊诧的样子，只淡淡道，“你敢到这里来。”
　　“呵呵，右护法的性子一点都没变。有稀客来怎么一见面就给我个下马威？”映婪笑道，“听说游浮宫最近出了好多事情，右护法应该很忙吧？”
　　“拜你所赐，忙得很。”空归眼神变幻，口气冰冷，“你最近干了不少事，也很忙吧？”
　　“哦，我干什么事了？”映婪收敛笑容，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想回来找人叙叙旧而已。”
　　“若我没猜错，那个偷半落兰的商人是你，那个穿着巾楼衣的女子也是你指使来偷花的吧？”空归看着她，眼中不知是何表情。
　　“不错，我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映婪笑笑，叹息了一声，有些无奈，“唉，原本我还不想对你怎么样，但你太聪明了，所以怪不得我。你要知道了太多，我办事会很不方便。”
　　“那你现在想对我怎么样呢？”空归冷笑，“看来你这十二年来学到了不少东西。”
　　“哦，是学了很多，而且都是游浮宫的秘术呢!”她笑道，“可不是我口气大，右护法小心了！”她右手垂着，突然张开手掌，掌心竟有白色光芒，然后便听到仿佛是她袖间传来的金属撞击之声。
　　看到如此情景，饶是空归也不由微微皱眉。
　　“右护法，我知道你从未见过，所以我告诉你：这是千丝索，与无声之剑齐名的神器。”映婪抬手，似要发出却又立即收手，看着空归身后，脸色微变。
　　“右护法，右护法……”一个女子正从通天道上跑过来，近了却是春燕。她匆匆忙忙跑到空归跟前，似乎有急事，但看到映婪，脸现诧容，呆了呆，竟吐不出字来。
　　“春燕，什么事？”空归看了映婪一眼，向春燕道，“很急吗？”
　　“我……”春燕回过神来，却讷讷不知何语，仍旧看着映婪。
　　映婪冲她笑笑，道：“我和右护法是旧识，今日来找他叙旧，要有什么事情你们先办。不用管我。”她说着转过身去，果然不再看他们。
　　“是……这样……”春燕低下头，咬着唇，低声道，“我突然想起，那卷记半落兰书简中有关流泉涧的记载，原来……原来……”她抬起头，看着映婪的背影竟有些畏惧，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她终于低声道，“流泉涧中之火是可以熄灭的，只要用半落兰……”
　　然而她话未讲完，映婪身侧陡然起了一道乌芒，直向她袭来。而她愣在原地，却不知闪开。
　　空归微微皱眉，一手连忙来拉春燕，另一手在空中虚划，有一道白光从他指间发出，亮如闪电，直追那道乌芒而去。
　　那道白光与乌芒相撞，竟被反弹回来——以气凝成并非实质的破空刃竟被原路反弹回来！
　　出乎意料的事情，空归闪避不及，那道闪亮的白光已从他还未收回的左手指间划过。春燕被他往左拉了两步，躲开了那道乌芒所能攻击的范围。但仿佛有灵性般，被破空刃震了一下的乌芒来势不减，竟随着她向右偏转了方向，仍笔直地对着她。
　　春燕只觉那道乌芒周围所聚的劲气，压得她不得喘息，已在瞬间至她面门。而她仿佛甘愿受这一击，仍旧不闪不避。
　　来不及多想，空归突然双掌一分一合，已一股极柔内力将那道乌芒困于掌心，那道乌芒微微颤抖，竟再不得进。
　　月下，那道因飞速旋转而生成乌芒的“千丝索”渐渐清晰，竟是一根由无数头发丝粗细的乌丝编织而成的“索”，它的前端是一个小巧玲珑的锥型金属，尖端还有一抹朱红。乌丝上也挂了一些细小的金属。
　　空归全力控制着千丝索，不敢稍有怠慢。他双掌中渐渐有寒气弥漫，只用纯阴内力相抗。因为从刚才破空刃被反弹的情况看，千丝索该是至刚至阳之物，只能以柔克刚，以阴抑阳。
　　“右护法好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克制千丝索的法门！”映婪眼中隐有怒意，而嘴角却依旧带笑，“却不知是右护法的神功厉害，还是游浮宫五宝之一的千丝索更胜一筹。”
　　空归不答，冷冷看着她。
　　映婪怒哼一声，千丝索颤抖得更加厉害。而空归刚刚被破空刃所伤的指间缓缓淌下血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空归那滴血的滴落，那锥型金属尖端的朱红竟颤动起来，然后缓缓蠕动。竟凭借空归掌间的气流作介质，慢慢向他流血的指间爬去。而他的血竟有回应！
　　“不死之血？”空归脸色一变，有些不可思议。原来这不是“朱红”，而是“血红”，是血——“你杀了她？”
　　“你那个‘她’是谁？我杀的人太多，可不记得什么‘她’。不过我知道，今夜你也要去陪他们了！”映婪眼底涌起恣意的杀意，嘴角凝着冷笑，但仿佛也有些诧异的表情。
　　空归不语，双眸依旧冰冷，也许从不曾有任何事可以让他眼中起丝毫波澜。
　　两人冷冷对峙，然而春燕忽然冲上前来，用尽全力推开了空归，硬是上前迎上千丝索。
　　映婪一惊，连忙收手，但千丝索解脱禁锢向前之势不减，仍旧钻入了春燕的前胸，才往后退去。
　　“春燕，”空归上前扶住她，眼中隐有怒意，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你……为何？”
　　春燕冲他淡淡地笑，然后转过脸看着映婪，仿佛是在恳求：“放过他吧……”映婪冷哼一声，微微迟疑，竟突然化成一阵风消失了。
　　“谢谢……”春燕见她走了，心神一弛，终于昏倒在空归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