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 秋水无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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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山顶，今夜无月。
暮玄走在长满了半叶草的山道上，四周漆黑一片，只听得他踏在草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响。
这一带从来是没有人走的，即使是游浮宫的人也不敢走，因为这里都是半叶草——它的气味一旦与半落兰的气味混合，便会中剧毒，一日之内定会窒息而死。
半落兰，这种妖艳的兰花，一年四季从不凋谢。它是至阳之花，有能吸人元神的花蕊和人一碰就会中剧毒而死的花瓣。
游浮宫中的云罗花圃里有最适宜半落兰生长的五色土壤，里面种满了半落兰，苍茫山的山腰山脚，也到处可见半落兰；人们虽然知道这种花会损耗他人元神以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从未有人敢除之而后快，他们知道这种花拥有怎样诡异的力量，惟有敬而远之。从来，这种花只对拥有至圣之血的人俯首称臣。
半落兰的气味能散至千里，人闻入毫无知觉，它在体内积蓄，无毒无害；而如果一旦与半叶草的气味相遇，便会剧毒攻心。
所以因半落兰的存在，人们也开始畏惧半叶草，只要有它在的地方，从未有人敢经过。甚至比惧怕半落兰更惧怕它。
而半叶草生长所需的条件很苛刻，所以很难见到，但游浮宫中却有很多，便是在观月洞四周——这里永不见天日。它们不需要阳光，它们讨厌阳光，只需一点流泉涧的水就能让它们四季常青；所以它们总是这样绿，浓得化不开。
别人惧怕它，而游浮宫的圣君不同，他拥有至圣之血，所以只他一人能走这条连接游浮宫与观月洞的路，也只有他敢从云罗花圃中间穿过，而那些不可一世的花都会主动地让开一条路来。
路上很黑，这种至阴的草不像半落兰一样会在黑暗中发光，它在夜间反而绿得发黑。而暮玄仿佛知道它们生长在何处一般，决不踩断它们的根苗。这条路，他每天都有走几遍，十二年来，他又走了多少遍啊；对于他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即使闭上眼，他也知道从哪儿下足。
前面出现了五盏长明灯，游浮宫到了。长明灯从不用人去点，一到晚上，便全都自己燃了起来，待到黎明又都熄灭。
游浮宫的门外，放着五盏长明灯，微小的火苗却能照亮游浮宫所有的宫殿和通往山下的山道。
暮玄从长明灯旁边走过，忽然一抬手，五盏长明灯俱都熄灭。他缓缓绕过五座铭碑，然后便走上了通天道。没有了长明灯的照耀，游浮宫中一片黑暗，而通天道上的石板却闪着微弱的银白色的光；通天道的尽头，云罗花圃中的半落兰周围环绕着一层妖艳的紫色光晕。
“你真的寂寞了么？”暮玄抬头看了看云罗花圃后的天枢神殿，想起在观月洞中与花暗介绍游浮宫的情形，不由叹息一声，自语，“再等三年吧……到时你自会记起，自会认得的……”
通天道已走到头，他却没有穿过云罗花圃，走向天枢殿，而径直走上了通神道。
通神道从天枢殿的右侧偏门延伸出来，经过各大护法的住所，从左侧绕过云罗花圃连接通天道。依次连着右护法的元时宫、左护法的息兆宫，还有金木水火土各护法的住处，以及丹房虚和斋、药房仁济轩、书房慧哲居等。
暮玄走过了书房、药房，然后转过丹房，便到了土护法均岩的荒芜楼，接着是火护法炀焰的溢火堂；走过水护法二姐妹的汀兰水榭，他放慢了脚步——左侧便是木护法的如色坊。
抬头微微迟疑了一下，他还是走了过去，门却忽然开了——木护法乙杉手中握着一支烛台，静静地站在门口，温柔的红色烛光照着她的半边脸颊。
“呵，你知道我要来。”暮玄看着她有些恍惚，笑了笑，走进了屋内。
“是。”乙杉转身把烛台放到桌上，只轻声应了一句。
暮玄看着桌上的烛台和长长的红色蜡烛，忽然道：“为什么你这里的蜡烛用得这么少呢？好像知亭那的蜡烛只有一小截了；空归那里我都没见过蜡烛。”
“不，其实这里的蜡烛是用得最快的。”乙杉低声答道，“这又是新换的一支。左护法那儿的蜡烛或许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一支，而右护法从来都不用蜡烛的。”
“哦？为什么？”暮玄有些疑惑，侧过头看着乙杉，“知亭的那支蜡烛用了十几年么？”
乙杉没有回答，却反问道：“圣君可知道，游浮宫中哪里的蜡烛用得最多？”
暮玄皱了皱眉：他从未注意过这种问题。
未等他回答，乙杉已道：“圣君的神殿中用的蜡烛最多了。而我这儿的只排第二。”
暮玄沉默了一会儿，只淡淡道：“是吗……”
乙杉抬头望着他，轻轻咬了咬唇，终于道：“圣君为什么不问，我为何知道您会来呢？”
“为什么？”
“因为长明灯熄了……”乙杉低下头，眼中忽有泪光闪动，“每次只要圣君夜归，将长明灯熄了，我便知道，圣君会到如色坊来——十二年来，从未改变……”
“是吗？”暮玄微微叹气，“你这里的蜡烛原来都是这么用的。”
乙杉走到桌旁，将烛台移开，烛台下面的桌上刻着一个“案”字。“而每次圣君进屋后都一言不发，只是看这个字……其实我倒是不希望看到长明灯熄灭，也不希望圣君到如色坊——我看得出来，每次、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暮玄伸出手轻轻按到桌上的字上，微微叹息：“这还是我刻上去的——十几年了啊！所以——你今天故意把它遮住，只为说这些话吗？”
“你知道，我为何会带你进游浮宫，让你做木护法吗？”暮玄忽然抬头，问出了这么一句。
“啊……”乙杉愣了愣，迷惘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啊……以前的木护法你听说过吗？”暮玄轻轻叹了口气，微微苦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真的好像她，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头发，还有一样的单纯的表情。真像啊……”
“木护法——花案吗？”乙杉看了看他，小声地问，“我、真的很像她？”
“是啊，那时真的好像。”暮玄点了点头，“不过，眼神不像；而且她不喜欢把头发挽起，她的头上从来只戴兰花……”
“这样吗？”乙杉低头看着自己的长发，自语，“原来她的头发从来都是散着的，我为什么要盘起来呢？”
暮玄看着桌上的字，眼神黯淡下来，叹息着缓缓开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需要你啊——阿案……阿案，我不会让你离开的……”他用手指摸着那深深刻进昙木桌的一笔一划，仿佛仍是十几年前将这字刻入桌中时的心潮澎湃，然而却不再有欣喜，只有淡淡的心痛。
“她对您如此重要……”乙杉眼中的泪终于滑落，哽咽着，“你每次来如色坊，只为她……”
“呵，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呢？只是，你们真的好像。我第一次见你，就这么说的啊。”暮玄抱歉地朝她笑了笑——这个傻丫头的心思他怎会不知，跟她讲清楚也好。
“第一次见我？”乙杉低头喃喃，“原来就因为我长得像她……”
她记得那时她很小，无依无靠，受尽了欺辱。那一回她遭到一个街头混混的毒打，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她只有逃，然而她逃不过，几次跌倒；再一次跌倒，她爬不起来了，疼痛、饥饿、疲惫使她无力再挣扎，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将要死了。但在迷迷糊糊中，她看到前面似乎有人，于是她本能地伸出手拉住了站在她身前的人的衣角。
这个人就是游浮宫的圣君，他救了她。
印象中暮玄一身蓝袍及地，却干净异常，一尘不染，而被她的手抓过的地方却印上了两个脏兮兮的手印。
站在他身旁的人一脚把她踢飞了出去，她重重撞在墙上，委顿于地。疼痛使她的神志陡然一清，嘴角流着血，她却仍要开口说话：“求求你，救救我……”不知为何，她似乎认定了这是她命运的转机。
这蓝袍男子身侧，有着冰冷眼神的人，在踢飞她之后，又向前跨出一步。只一步，却跨过了她与蓝袍男子之间的十几步距离。他看着她，冷冷道：“挡圣君的路，又弄脏圣君的衣服，你找死么？”他抬起手，那一掌便要劈下来——
“空归，一个小孩子而已，何必认真呢？”他的声音听来温柔而遥远，未见举步，人已到了近前。他俯下身，盯着她看，忽然抱歉地笑了：“真像啊，真的很像她；你有着她一样的眼睛，为何眼神却不同呢？……弄疼你了吧？你叫什么？愿意跟我到游浮宫去吗？”
就这样，她进了游浮宫，一年后，顶替了代护法石英，成为了游浮宫中五行护法之一。
当初为何被打，她已然忘记；而暮玄那淡淡的笑容，那关切的眼神，她却始终无法忘怀——就如他刚才的笑容一样呵——她抬起头，然而屋内的人已不在了。
“原来，你第一次见我，就已经告诉我：我不过是来替代她。”
金护法的金辉阁中，暮玄坐在软榻上，喝了一杯酒后，正看着桌上的烛台和蜡烛。
“圣君，有什么问题吗？”坐在他对面的金护法荆隳也盯着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和其他地方的蜡烛是一样的呀。没什么问题吧？”
“哦？可不见得一样呢！”暮玄笑起来，“你这里的蜡烛比知亭那儿的要长，却比乙杉那儿的短。”
“啊？”荆隳呆了呆，一脸疑惑，“这个……”
“你这儿的蜡烛不会也用了十几年吧？”
“十几年？这，我不大清楚。”荆隳望着暮玄，想了想，道，“圣君说笑吧？宫中一向无须用蜡烛的。所以，这蜡烛……也只有今天这种情况下用用了。”他忽然笑起来，转着手中的酒杯，“我看，圣君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不如喝几杯好酒吧！”
暮玄没有说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道：“荆隳，跟你说过不用叫圣君——兄弟之间，不必这么多礼节——我听得不习惯。”
荆隳笑了笑，又给他斟一杯酒；“可是，我已经叫习惯了啊。只是称呼而已，我心中把你当兄弟不就行了。唉，这么好的酒怎么给你当茶喝了。”
暮玄握着酒杯边沿，轻轻转了转，杯中酒晃了一下，溢出了淡淡的清香。“又是无霜给你的吧？唉，好多酒我都没尝过，她就偷偷给你送过来了。”
“呵呵，你不是从不在神殿中饮酒吗？她知道你只会在我这里喝酒，所以给我也就是给你嘛。”
暮玄见他脸红过耳，不由发笑：“你不用替她申辩，我又不会羡慕你。谁不知道金大护法爱酒如命呢？”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正色道，“其实，我有事跟你说。”
“我知道。”荆隳转着酒杯，微微苦笑，“而且是关于我的。”
“是。”迟疑了一下，暮玄还是低声道，“如果我没猜错，她回来了。”
“她？是谁？”荆隳一惊，猛然抬起头，定定看着暮玄。
“你知道的。”观察着对方的脸色，暮玄缓缓开口，“她可能已回来了……”
荆隳重又低下头去，苦笑着：“当初我就对你说，你不该放她走……你看，如今不又是一桩祸患么？”
“我当初还不是为了你么？”暮玄轻叹一声，淡淡道，“我是想给她一个机会。难道你不希望她能原谅你——即便那不是你的错？”
荆隳没有回答，却问道：“花暗没事吧？会不会有危险？”
“现在没事，不过有没有危险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荆隳很意外他这样平静的表情，脱口道，“你就一点都不着急？你可真够大胆的。”
“她曾经帮过我好多回——她一直在帮我，所以当初让她走，其实也算是回报；今天我再放过她一回，从此两不相欠。”暮玄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而且，我想她还不是阿暗的对手。”
“呵，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关键时刻心慈手软。你从不欠她，是她亏欠你的。”荆隳苦笑道，“她会回来，却避而不见，那一定是寻仇来了。你当初放过她，她不曾感激；你今日放过她，她也不会感谢你——她一向是这样的。十二年前，夺宫之时，我就劝过你，斩草要除根。你却一意孤行。她曾帮过你又怎样呢，可她害了花案——即使这样，你都没有下定决心。”
“呵呵，你光会说我。”暮玄笑起来，“你呢？碰到事情一向犹犹豫豫；然而遇到‘大事’，却又那么坚决，立场那么坚定——特别是这件事情。真不知这是你的优点呢，还是缺点。”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既是优点，也是缺点。”荆隳喝了杯酒，认真地道，“暮玄，不过这次你一定得听我的。不能手软。否则害了花暗，你后悔都来不及。”
暮玄沉吟着，只低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
荆隳摇摇头，叹道：“你这种神情告诉我，你仍会放过她。”
“不。”暮玄低声，但坚决，“她敢伤阿暗，我决不饶她！”
“如果需要我帮忙……”
“不用。”暮玄打断他，“十二年前，你出手帮我，我已很感激。”
“既然是兄弟，就不该这么说。”
“是兄弟，所以如今我才不能再让你为难。”暮玄微微颔首，转开话题道，“今天，游浮宫不知为何跟一个商人起了些纷争——你知道，那商人可还在宫中？”
“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你还不知道？”荆隳有些吃惊，“空归知亭也未免太自大了。你也不该把所有事情都交给他们办呀！”
“这不能怪他们。”暮玄虽听说出了“大事”，但仍不动声色，“我刚从观月洞回来——我也是猜到她回来了，才想到那个商人有问题——什么事？”
“他是来偷半落兰的！不过被空归发现了，抓了起来。现在在元时宫。”荆隳微微摇头，“正连夜审问呢——我想是她派来的。”
“看来，我还要到元时宫去一趟。”暮玄饮一杯酒，将酒杯放在桌上，起身，“这酒还不错，你慢慢喝。我过去了。”
荆隳没有多说什么，目送着他下楼。直到暮玄走出他视线的范围，才轻轻叹了口气。
暮玄的话让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子。那个骄傲倔强，又脆弱的女子。她所有的欢乐只为暮玄，而悲伤却都在他面前。
她曾哭着对他说，暮玄为什么又和花案在一起？暮玄那些给花案的兰花都是哪儿弄来的啊，我跟他说了很多次的桃花他怎么就弄不到？
后来，她终于看清，伤心地问他，暮玄喜欢花案是不是？
他不知如何安慰 ，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在流泉之畔陪着她，度过很多很多个不眠之夜。
如今……她要回来了。
她回来了。
是否还能在流泉之畔再看见她？即使她依旧是为着别的人心伤……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秋水无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