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待花开》慕镜羽

19、第六章 虚迷幻境

　　“这个右护法真是，到水下去干什么？”明溪坐在流泉涧边的岩石上，赤着脚，正往水中扔石子，“咦？”
　　她忽然看到有两个人从天翼殿中走出，当先一人白衣素裳，轻纱蒙面，步履轻盈，柔弱如水。不知何故，她一看到这个女子，双目便不自觉地再也无法挪开，心中竟莫名感到，须飞要用难木来救的人便是这样的女子。
　　水下一声轻响，眼前人影一晃，须飞便已站在岸边，已然浑身湿透。
　　“你总算是出来了，有什么宝贝啊？”明溪一见他，便再顾不得那个女子，从石头上跃起，冲他嚷嚷。
　　须飞默运玄功，身上冒出丝丝白气，衣服很快便干了，但他没有理睬明溪，双眼只是盯着天翼殿的方向。
　　从天翼殿出来的两人也已看到他们，正向这边而来。那白衣的女子在他们对岸站住，看了明溪一眼，对须飞道：“右护法大人，你不知这个女子是圣君点名要抓的吗？”
　　“什么点名啊，”明溪抢道，“他知道我叫什么吗？”
　　须飞却低声道：“我不知道。但圣君为什么抓她？”
　　“你现在知道了，右护法大人。”她依旧刺耳地叫他“右护法大人”，却别过头，“至于圣君为什么要抓她，你应该问她。”
　　“我没干什么，”明溪嗫嚅道，“以后不来就是了。”
　　“洛泠，她以后不会来了，你让她走吧。”须飞听她这么说，立时明白这女孩定是在他未回来时找过游浮宫的麻烦，遂横她一眼，低声道，“还不快走。”
　　“这可不行。”洛泠身后的女子忽笑道，“右护法大人好像与这个女孩关系不一般，可不能以权谋私啊。”
　　须飞看向她，认出她是洛泠的表妹，淡淡道：“我就要放她走，你能怎样？”
　　“我……”她愣了愣，没了言语。
　　“你先回去。”洛泠对她道，“宫中之事你就不要管了。”
　　“好。我跟你说的事，你好好考虑——龙宫需要你。”她转过身，纵身一跃，进入水中，没了踪影。
　　洛泠沉默了一下，回过身道：“你当真不听圣君的命令么？”
　　须飞不看她，低声道：“我要护她周全。”他本想加一句“她救过我”，但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
　　听到他这样回答，洛泠却感到一种莫名的酸楚，一抬首，忽道：“你不愿，我来好了。”她轻轻一跃，脚尖轻点水面朝对岸掠去。
　　还差一步要到岸边，她脚下忽一用力，水便化作一线激射而出，直朝明溪面门射去，随即袖中白绫挥出。
　　“小心！”须飞见她果真要抓明溪，情急之下连忙赶来，手刀便要发出。但他一抬头就看到洛泠近在咫尺的脸，虽然攻击明溪，一双妙目却是盯着自己。他一怔，将要离手的破空刃硬是收回，却用手去拦她的白绫。
　　水线虽是先射出，却比白绫稍缓，明溪一个转身便已避开，袖中的水色长带也已掷出。
　　白绫缠上须飞的手，带出点点血痕，洛泠也是一怔。她呆呆看着须飞，不知所措，也根本没注意到明溪的反击。
　　水色长带从她眼前掠过，带下了她的面纱。然后，明溪看到了她的脸，大吃一惊，不由脱口道：“哎呀，你好丑！”
　　“啊……”面纱被揭下的瞬间，洛泠终于回过神来，也听到了明溪不自觉流露出的惊讶，她忽然大叫一声，捂住脸，然后不顾一切地朝远方奔去。
　　“洛泠！”须飞追出，在她身后大喊，“前面是逸林峰，别进去！”
　　明溪愣愣地呆在原地，没有追，脑中只是想着须飞去追那个白衣女子之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她就知道，她永远都没有了机会……

　　树。树。树。除了树，还是树。到处都是树。
　　还有那无边的黑暗……
　　这真是个鬼地方。须飞在林中转来转去，看到的除了树木丛生，便是荆棘满地。他总算是明白这圣地成禁地的原因了。
　　他在进来之前，只不过看到一个光秃秃的山头，一踏进来，便是一棵接一棵的树冒出、分裂。
　　这五大圣地之一的逸林峰，是禁止人进入的。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闯了进来，因为洛泠先他一步冲了进来。
　　这样的黑暗与恐惧确是会把人逼疯吧，但是进来这么久依然找不见洛泠，才更让他着急。
　　他在黑暗之中极目寻找，忽然看到远处有一点白色，他一喜，飞速跑过去。然而看到了那人，居然不敢上前。
　　那正是洛泠。
　　她仰面躺在地上，闭着眼，脸上依旧蒙着白纱，雪白的羽衣如蝶翼般展开，轻盈地铺满地面。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守护着她，那些荆棘不敢靠近，只在周围环绕着她。
　　她静静睡着，宁静而安详。她是这么美，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再浓再深的黑暗都无法遮挡她纯洁的光芒。
　　他不忍打破这一刻的美好，只远远地站着。她是他心目中最美的仙子，他一直都是这样虔诚地仰望着她，而她却美丽得不可靠近。
　　她忽然“嘤咛”一声，眼未睁开，却伸出双手。她像五年前躺在三生石上一样，闭着眼，伸出双手在摸索着什么，神情焦急而无助。
　　她又梦到了什么吗？须飞迟疑了一下，终于缓缓走过去，也像五年前一样，向她伸出手去。
　　她仿佛知道身侧有人走近，手微微向这边移动。
　　这次，她是否会像上次一样，抓住他的手，再也不松开？他不知道。但是这次，他若抓到她的手，是再也不会松开了。两手将要触到的瞬间，须飞这样想着，心中却忽然莫名地一慌。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稍一动念，洛泠忽然就不见了，他手触到的是轻若无物的白烟，依然没有抓到她的手。
　　“洛泠！”他呆呆看着眼前忽然消失的一切，蓦然明白自己陷入了幻境，但是心中仍有不可抑制的悲伤与不甘，他大喊着洛泠的名字，希望抓住她。可是，黑暗重新将他吞噬。
　　是，这是幻境，不是真的……
　　洛泠蒙面的白纱已被明溪揭下了，怎么还蒙着脸呢？他苦笑了一下，又不由微微皱眉。明溪揭开了洛泠的伤疤，也摧毁了她最后的自尊，如今陷在这样的环境里，她必然是绝望而无助的，她会否遇到危险？担忧间，他缓缓转身，竟又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移步而来。
　　洛泠……是你……
　　“不，泱泱……”他看着那个女子明艳无双的脸，微微恍惚。
　　“不，我是洛泠……”她来到他身前，吐气如兰，笑靥如花，缓缓抬手去拭他荡在额前的发。
　　他忽然伸出手去抓她的手，但同样只握到一把轻烟，她的笑容随着烟消在他眼前渐渐淡去。
　　“洛泠……”他低声喃喃，静静领受着这幻象的折磨。
　　可是，或许，只有在幻境里，他才能见到她如此明媚的笑容，才能与她如此亲近吧。
　　“啊——走开！走开！”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女子急切的声音，“你们走开！”
　　须飞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仍只是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树，什么也没有。可是，那分明是洛泠的声音啊——难道，又是幻觉？一直念着她，所以频频出现幻觉？
　　“走开啊你们！”那个女子的声音越发急切，也越来越清晰。
　　不、不是幻觉，是洛泠，是洛泠的声音！须飞立时向声音来处赶去。
　　那果真是洛泠……那果真是洛泠么？
　　那个女子着一身白衣，背向着他，玉簪已从发间取下，握在手中，长发只能零乱地披在肩头。她一边喊着什么，一边疯狂地将手中的簪子刺向虚空。
　　“洛泠……”
　　他想开口叫她，却见她回过身来。脸上没有了白纱，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的脸上一片青一片紫，凹凸不平，唯有那双眼依旧明澈清净，盈盈若水。但此时这双眼中尽是恐惧与绝望。
　　她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披头散发，面目骇人，状若癫狂，口中却喊道：“须飞，须飞……”
　　须飞愣了一下，吃惊地望着她。
　　“须飞，须飞……”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到他身前，忽然，她扬起手，手中碧玉的簪子直刺他胸膛！
　　“洛泠，”须飞大吃一惊，却没有避开，反而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洛泠，你怎么了？你陷入了幻境！洛泠！”
　　然而，她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手中的玉簪仍直直刺下，刺进他的肩头。
　　簪子刺入血肉的感觉清晰传来，疯狂的女子不由一愣，抬起头来。四目相交的瞬间，她忽然大叫一声，触电似的向后跳开。“啪！”手中的簪子应声坠地，断作两截。
　　“洛泠……”肩头的血汩汩而流，瞬间染红白衣，而须飞恍若未觉，仍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子。
　　“须飞……”陷入幻境的人终于清醒，呆呆地看着半身是血的右护法，也看到自己身上的他的血。
　　“洛泠，你怎么了？”他轻声问。
　　“我怎么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忽又大叫起来，双手抱住头，不断抽搐。
　　“洛泠！”须飞缓缓走过去，看着不知陷入怎样的幻境以至如此失态的女子，微微心痛。
　　“啊——你别过来！”她猛一抬头，向后疾退，口中尚自叫喊，声音已然沙哑，“你别过来……我怕……我怕……”
　　然而，他仍旧向前走：“洛泠，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再也没有。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
　　“不！不不！”她猛烈地摇着头，“我怕——你走开，我怕我会再伤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伤了你？”
　　“洛泠，这不怪你。”须飞微微皱眉，将声音放柔，“你不要这样……”
　　“可是，为什么……我刚刚分明看到有好多好多人要杀你，我想要帮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却是我伤了你，我又伤了你……”她双肩不住颤抖，泪如雨下，已然泣不成声。
　　原来，竟是这样……她看到他有危险，于是不顾一切地去帮他，却伤了他；她知道自己被毁了容，于是强迫自己不再理他，以为在帮他，却伤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伤他……而她自己也已是千疮百孔。
　　伤口很深很痛，但听到她这样的话，他的心却明朗起来，这个女子终于肯将她纯洁的光芒照耀于他。
　　“洛泠……”他向前一步，再顾不得其他，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啊，你——”洛泠察觉到他的意图，下意识地奋力反抗。
　　但是，他没有松手，抱紧她。他只觉怀中的女子浑身冰凉，不住发抖。他恨不得用尽自己的力量来抚平她所有的伤口。
　　洛泠乱舞的手撞到肩头的伤，须飞不由低声呻吟了一声。可他仍不放手，不顾一切地抱紧。
　　“你——”她终于停止挣扎，抬眼看他，眼神关切，“你没事吧？对不起……”
　　“没事，”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快乐。”
　　“须飞……”她呆呆看着他，泪眼朦胧，见他也是痴痴地看着自己。
　　五年之前，还未当上右护法的他，每次碰到她，也都是这样痴望着她。从那时起，她便已知晓了他的心意。却不知道，自己也早已陷在这目光里，不能自拔。
　　但是，被毁容以后，她却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目光，总是极力闪躲。她认为只有远离他，才是对他好。她以为只要她坚持，他就终有一天会放弃。
　　可五年来，他始终如一，从不曾动摇。
　　“须飞……”她轻轻靠着他，不断重复他的名，“须飞，须飞……”
　　这一刻，她终于放弃了所有的坚持。这一刻，他终于不再是“右护法大人”……
　　她偎在他怀中，只觉他的胸膛温暖而宽广。心中所有的坚冰便在此时消融，身上所有的创伤也都不再疼痛。五年前的秋日，她躺在三生石上，浸在水中，也是如此寒冷而无助，只有他的手是这世上唯一的热。她抓住了他，不肯松手。
　　幸福，原来靠得这么近。只要她伸出手，便可得到。可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逃避，始终不敢去奢求。
　　而此时此刻，什么都已是虚幻，只有眼前的男子是唯一的真实。容貌绝世如何？奇丑无比又如何？只要他不在乎，对她亦微不足道。
　　“洛泠，”须飞忽轻声道，“你知道吗？你的笑有多美……我一直都不明白，以前，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都会笑呢？”
　　“嗯，因为，”她轻笑一声，在他耳畔低声道，“你每次都在笑啊！我也一直都很奇怪，空归护法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爱笑的徒弟。是你的笑感染了我。所以，我每次看到你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那为什么五年来，你再没笑过？”他轻声问。
　　“那是因为，你失了笑容。”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轻声吐出话，“答应我，做回原来的你。我也将做回原来的我。”她看着他，微微而笑，他也将笑容还报于她。
　　她已不复绝世容颜，而在他眼中依旧美丽。
　　“咦？那是谁？”洛泠看着他身后，忽然道，“这又是幻象吗？”
　　须飞闻言回头，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分不清是真是幻，他只觉得她身周有一个几近透明的光圈。
　　那个女子忽向前走了几步，低声说话：“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在虚迷幻境？”
　　“啊——是真的！不是幻象！”洛泠大惊，忙后退几步，脸已羞得绯红一片。
　　“你又是谁？”须飞也微觉尴尬，暗自戒备。
　　白衣女子肩头忽然出现了一个精灵，扇动着翅膀，通体透亮，竟是一只荧光精灵。她站在女子肩上，对她道：“他们是游浮宫中的右护法和水护法。”
　　须飞早知荧光精灵有知晓过去未来的本领，但今日第一次真正见到，他还是不由有些吃惊。
　　“哦，右护法、水护法。”白衣女子吐出口气，低声道，“我是护镜使，化仙。”
　　“护镜使？”须飞、洛泠异口同声道，吃惊莫名。他们知道，护镜使是守护轩辕天镜的，由不死之人担任。无重大事件，他们是从不可能自行离开的。而此刻在这里遇到护镜使，莫不是宫中已出事或者将要出事？
　　“两位，可否帮我一个忙？”化仙声音微弱，脸色已是十分苍白，“我的屏蔽光圈里有精灵之国的所有精灵。我待会儿就要死了，我死后，精灵们就会同我一起死。所以，我要你们现在破了我的光圈，让精灵们出来——我已经没有力量再破光圈了……”
　　“你……”洛泠不解道，“精灵之国的精灵不是在天镜中的异度空间吗？为什么，你要把他们带到这里？”
　　“难道是说，”化仙未回答，须飞已道，“‘千年之劫’已经来临？”
　　化仙吃惊道：“你为何，会知道？”
　　“果然……”须飞叹口气，“精灵之国的‘千年之劫’……”
　　“是。”化仙没有追问，缓缓道，“游浮宫收容了精灵，便也注定了游浮宫的‘千年之劫’。宫中必将大乱，你们应该赶快出去帮忙才是。帮我破了光圈，我送你们出去吧！”
　　她话刚说完，便见一道火光闪过，身外光圈已然消失。
　　“谢谢。”说完这两个字，她再也坚持不住，便往地上倒去。光圈中的精灵飞出来，一只只通体透亮，扇着翅膀。
　　洛泠惊叹一声，抬头看着飞舞的精灵。在这虚迷幻境中，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化仙看着精灵们飞出光圈，欣慰地笑了：她终于完成了任务。虚迷幻境是五大圣地中的异度空间，精灵们有了安身之所，游浮宫的大劫也终能躲过吧。
　　她转头看向身侧的两人，低声道：“我送你们出去吧！”她手一抬，林中竟突然下起雪来，“跟着雪花，你们就能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