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榜杨戬]未名》燕云木

30、番外·沉香

　　母亲死了。

　　在杨戬被困入太极图内身死魂消，在他被魔家诸将用捆仙绳捆住扔在一旁，在久居天宫的那位亲自踏下凡间时，沉香得知了这个噩耗。

　　玉帝在他耳旁亲口述说了杨婵已死，决计不会再复生，他此刻就是把山劈开，也挽不回母亲了，他应该认命，这一切就是他们家的命，不止杨婵，还有母亲的母亲，他的祖母瑶姬，当年也是如此。

　　而亲手将瑶姬一脉钉上这宛如诅咒一般命运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距他仅有咫尺之遥的神仙。

　　玉皇昊天大帝。

　　他的面孔与杨戬仅有三分相像，却更加威严，更加无情，像一块没有心的物件，现在这个没有心的神仙亲手将自己的外甥逼进了太极图内，又亲自施法，将其压在图内生生灰飞烟灭。

　　而玉鼎在旁低垂着头不语，他们两人面上的情绪如出一辙，好像死了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蝼蚁，而非他们口中的外甥、徒弟。

　　沉香死死瞪着他，面上的肌肉因用力过猛而抽痛。

　　玉帝同魔家四将交代了些事，后者领命退下，而玉帝则转身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带着沉香不曾体会过的威压。

　　沉香知道，这是玉帝要杀他了。

　　整整十二年的念想终成泡沫幻影，沉香心有不甘，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仍在捆仙绳的束缚下无能为力。

　　他想了很多，他想要冲破封锁好一斧劈了眼前之人，他也想劈了这华山，他还想拽住杨戬的领子大声质问，为何如此蠢笨，叫外人害了他们家所有人。

　　可这又岂是杨戬罪过，要说蠢笨之人，他沉香也算其中一个。

　　沉香不肯闭眼，像恶鬼一样直盯着那将取他性命之人。

　　“我会杀了你。”他说。

　　玉帝低下头，这才看了他第二眼，然后竟然有些赞同的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沉香必须得死了。

　　玉帝还有些可惜，“……说实话，你与戬儿其实挺像。”

　　沉香只觉得他在放屁。

　　后来直到头颅飞起，直到记忆的最后一刻，沉香看到了玉帝骤变的脸色，以及破碎的太极图内，有一只鸟飞了出来……

　　*

　　再醒来时，沉香只觉得很冷，有什么东西包裹着他，而外面凛风阵阵，唯有一处是火热的，于是他缩起身子，努力向那处挤去，那儿的温度熟悉得好似母亲的怀抱，叫他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是母亲来接自己了吗？

　　沉香忍了十二年，不想再忍了。

　　于是他放声大哭。

　　可出口的却是一阵婴孩的哭闹。

　　有声音从头顶传来。

　　“……冷了是吗……抱歉，我这就把盔甲脱掉……”
　　是男人的声音，很熟悉。

　　沉香抬起头，一张他前不久才见过的脸出现在视野里，可这不应该，这张脸的主人应该早在太极图内灰飞烟灭了，又怎会抱着他赶路呢？

　　沉香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对劲，身量小了许多，不然对方不该是这副姿势抱他。他伸出手，入目是一只短小的婴儿小手，沉香盯着自己的手眨了眨眼，那只肥嫩的小手也随心意握了握拳。下一秒，一只更大的手合了上来，把那只乱动的小手重新塞进被囊里。

　　“别乱动，着凉了怎么好……咳……”那人低着声音说，刚刚他握住那只不断乱动的小手时，下意识想放到嘴边亲一下，可喉间传来干咳的痒意，叫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抱他的人正是杨戬，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唇颤抖的杨戬，沉香从未见过杨戬这副模样，他视线往上移，只见对方那引以为傲的天眼正泊泊流血，周围的皮肉皱皱巴巴，像是刚受过大创。

　　杨戬小心地用一只手搂住沉香，另一只手解去胸前的盔甲，硬物砸落在地上，发出“咚”的声音。

　　杨戬应当是虚弱得不行了，这本是他自己幻化出的银甲，最后竟要手动来解除装备，想必是一点神力都不剩了。

　　等少了盔甲的阻碍，从胸膛传来的更加温暖的热意将沉香包裹在了里面。

　　沉香闭上眼，伸手揪住杨戬的衣领。

　　别把我送去金霞洞了。

　　他想这样说，可婴儿还未学会发声，即使张嘴，也只能咿咿呀呀发出些不成型的腔调。

　　送去也没用，你的师父师弟们都在欺骗你这个大傻子，他们不会教我法术，也不会教我人理伦常，只会打我骂我，他们不想让我将来做一个能劈山的小杨戬。

　　可是这一切杨戬都不知道，他只是尽力将自己的外甥送去他觉得世间唯一安全的地方。天眼受损，神力衰退，杨戬的身边将迎来各种仇敌和冤家的报复，而沉香不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他也相信自己的师父能将沉香教得很好，毕竟他自己就是一个例子。

　　沉香最终还是没能摆脱金霞洞。他躺在玉鼎真人的怀里，静静看着那个虚弱的神仙向师门告别，然后摇摇晃晃的转身离去。

　　沉香想着，等再见到杨戬时，一定要问问他，当年将自己留在金霞洞，一别多年不闻不问后，他可曾后悔过？

　　他也想问得更多。

　　比如他明知道跳下莲花峰就是死路一条，他为何不阻止母亲？

　　他为什么没有自己跳下去？

　　——这是迁怒，没有道理的迁怒。

　　沉香知道自己此刻的念头很不正常。母亲死了，所以就该舅舅赎罪，这是什么道理？

　　可又是什么道理要叫瑶姬血脉、他的母亲必须以身镇山，才能永保世间安宁？

　　没有人教过沉香如何去爱，无论是爱人还是爱世间大大小小的一切。杨戬也许能好好教他，毕竟他自己就是那样一个神仙，可惜早在十二年前杨戬就做错了选择，如今重来一世，反骨早已根深在沉香心中，他做不成杨戬那样的神仙。

　　自然也没人希望他能变得像杨戬一样。

　　*

　　可杨戬突然失踪了。

　　他趴在玉鼎真人的蒲团上玩耍时，有人进来向玉鼎禀报了这个消息。

　　玉鼎当场收起拂尘，伸手掐算，可最后也没算出个结果，几人面色都不好看。沉香倒是继续趴在后面不急不慌。

　　没关系，反正那个人很会躲。沉香丝毫不担心杨戬的安危，只是静静地揪着蒲团上粘上的草根。

　　就算要死，那家伙也是死在十二年后了。

　　他想着杨戬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仇家，自己避难去了。

　　结果没想到，这一失踪，就是整整十年。

　　彼时沉香已经十岁，经过多年的伪装，金霞洞里几乎没人会觉得他是个翻版的小杨戬，而是贪玩好惰不知礼数的混世小子。金霞洞里的功法他是一本都没修习过，连看都不看，只知道跟着申公豹厮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各种不上台面的歪门邪道。

　　有一次他上树赶鸟，不小心摔了下来，给鼻梁处砸了好大一道疤，登时满脸鲜血。

　　照样没人管他，最后是申公豹摸了过来给他擦擦血，然后哄他喝酒，说喝了酒就不痛了。

　　沉香依言照办。

　　玉鼎从不离开自己的洞室，沉香知道他在里头做什么，无非是日复一日的掐算杨戬的命格。而他那名义上的师父从头至尾都没露过面，也许在他看来，没有对沉香进行打骂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也不知他和杨戬哪来的仇怨，竟殃及到了沉香这个幼学小儿身上。

　　申公豹背他回了房，放在床铺上后就一把夺回了酒葫芦，咕噜咕噜全部灌进了自己肚子里，喝完后抹了把嘴，翻出药膏准备上药，嘴里不停嘟囔着将来留疤了可怎么好。

　　不用。沉香制止他。不用上药，就让它留着吧。

　　沉香是故意摔下来的。

　　杨戬已经不见了，沉香得有个什么东西好让自己不要忘记他们家的仇，日日都见，刻骨至死的那种。

　　他摸了摸鼻梁上的新伤，长长的一道，不知在太极图内身死，要比这疼上几分？

　　沉香又想起了杨戬身死时的那一幕，太极图像个不停周转的球体一样将杨戬包裹其中，他趴在地上，看不见其中发生了什么，但那痛苦的惨叫却隔着阵图传了出来。

　　凄惨喑哑，经久不绝。

　　完全无法想象那经过商周之战神姿高彻的二郎真君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沉香闷哼一声，捂住胸口。一阵心火突然在体内灼烧，愈演愈烈，像他匍匐在莲花峰上时玄鸟溅出的星火。他记得这种感觉，当时杨戬抱着小沉香在风雪夜里赶路时，胸膛便是这个温度。

　　沉香顿时明白，这是杨戬出现了。

　　他假作顽劣，央着师父放他去人间玩耍一番，师父本不同意，最后是申公豹晃了晃空了的酒葫芦，说自己正好要去凡间寻一壶酒喝，这才得了首肯，飞往下界。

　　沉香顺着心底那说不明的指引，和申公豹一起找到了沧州城。

　　杨戬果然在这里。

　　他仰起头，望着那副高大破碎的神躯，突然觉得杨戬这么些年躲起来是不无道理的。

　　伤成这样了，如何逃得过仇家？

　　申公豹也被那元神法相惊讶到了，一边举葫芦喝酒，一边啧啧称奇，说好师侄就是厉害，连元神都比其他神仙强劲。

　　最后他低头问沉香:“小子，你那舅舅快死了，要我救他吗？”

　　“不救。”沉香说，“他自己找死，救他作甚。”

　　“哟，小娃娃真无情。”申公豹笑道，随即又仰头闷了一口酒，擦了擦嘴，“不过你就是想要我救，我也救不了。”

　　他点评道:“元神碎成这个程度，玉皇大帝来了都没辙。”

　　而沉香想到了上一世，心道玉帝不是没辙，而是根本不想救。

　　最后申公豹说的也没错，在一刀斩杀敖钦之后，那二郎真君元神法相明显支撑不住了，整副神躯也比刚来时见到的少了一半，沉香盯着那缺了一半的真君头颅，若有所思。

　　若是杨戬这遭不死，会不会变成一个傻子？做了傻子的话，是不是就能逃过玉帝的毒手了？

　　可惜这只是他的无谓妄想罢了，杨戬也不是不死不灭的，没等元神彻底碎开，昔日的战神就倒下了。

　　只不过还没死，苟延残喘罢了。

　　他虚弱的样子突然让沉香想起了在很久以前，那个风雪夜里，他是如何抱着自己往金霞洞赶。

　　也是这样虚弱无力，随便谁都能用一根手指碾死。可有又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不能倒下，唯一和那时不同的是，头一次杨戬有沉香陪伴，而现在杨戬却只有孤身一人。

　　沉香突然想抬脚上前，去见杨戬最后一面。

　　可是没等他行动，一个闪着黑云绿烟的通道在杨戬身前成形了，无边诡异，沉香能看出对方目标是直指杨戬。

　　沉香问，这是下地狱的路吗？

　　不怪乎他这样问，任谁见了这种情景，第一反应都是要下地狱了。

　　申公豹说，没见过，有点意思。

　　又见沉香对那个感兴趣，于是就推了推对方肩膀，说你不如去把你舅舅踢进去试试，给你探探路，等来日咱师徒俩儿也去了，起码不会……

　　他话没说完，沉香已经奔了过去，站在杨戬身后，二话不说，抬起就是狠狠一脚。

　　申公豹都惊呆了，他只是说着玩儿，没想到小娃竟当真了。万一这里头真是什么修罗地狱，待来日杨戬爬出来了，岂不是要拿自己开刀？

　　他想了想有可能发生的场面，突然笑了，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给自己灌酒。

　　没白收你这个徒弟，真合我胃口。他如此说道。

　　而沉香踹完人后便往回走，一手压低斗笠，闷声解释道，他这种神仙不会下地狱的。

　　我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