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aker》竹绮

2、Chapter 01

　　今晨下了雨，雾蒙蒙的天色打碎了拂晓微光。
　　你在床上伸懒腰，半天才按停了闹钟，这种旧世纪的物品早就停产，你费了心思从父亲闲置的旧物箱里鼓捣出来，好在它虽然掉了好几处漆，修修也还能用。
　　二楼是居住地，一楼被你打通改装成了修理店，装潢不繁华，却也清新温馨，这处房产是你唯一的所有物，因不在你父亲的流水账单，得以成为你的避难所。
　　淅淅西风疏疏雨，真适合睡觉。
　　你将几盆绿植摆在窗前，拨弄着叶子，想着再半个小时没有人来就关门谢客。
　　门，却在此刻，被轻轻敲了三下。
　　门前悬挂的风铃被吹得琳琅作响，敲冰戛玉，声声清脆。
　　“欢迎光……汤圆？”
　　白雨跳珠，黑云翻墨，你面前的年轻男人湿着头发，在风铃摇曳的余浪里注视你，翠绿色的眼睛湿漉漉，像是雨珠落进了他的眸里。
　　他的容貌跟你记忆中的有所不同，却变化不大，只有他会且擅长用这种眼神看着你。
　　他低着声音，难掩疲惫感：“姐姐。”
　　“你……”你把他拉进来，长袖的休闲外套已经湿透，你有点恼火，“你是要为七年前的不告而别画个句号吗？”
　　“我不是。”他有些委屈，睫毛上的细小雨珠随着动作扑棱，“我当年是……我一直在叔叔身边。”
　　“爸爸把你带走的？”
　　你不免疑惑，你的父亲Ryan博士是国内顶尖的电子信息科学家，工程院教授，专精人工智能方面。他一手推动了AI的发展，优化了程序算法，将原本只能处理简单指令的仿生机器人，改造成了能理性排列任务优先级并能处理突发状况的真正智能。
　　早在你上学时，这个人的名字就写进了教科书，摆进了名人馆，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国际奖项，成为了里程碑式的人物。
　　而你——
　　他的女儿——
　　却只是安居一隅，做个知足常乐的AI修复师，你对跟这些高级智能打交道很有兴趣，却无甚兴致借此大放异彩，你的修理店除了待修AI，都找不出几件人工智能。
　　看起来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跟你爸挺像的，日常生活力所能及，你完全遗传了他“如无必要，不用AI”的观念。

　　“就算你跟着他进了人工智能领域，也用不着七年不跟我联系吧。”你依旧气恼这件事，叉着腰给他扔毛巾，“你完全可以跟着我爸回来玩。”
　　夏鸣星一手按着毛巾，清澈的眼眸无辜地盯着你，欲言又止几次后，还是端正了脸色：“如果可以，我肯定要来找你。”
　　就说嘛。
　　你没好气地哼了声：“所以说是遇到麻烦才来找我？我的水平又不如我爸，他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找我没用。”
　　“不是的。”他焦急地皱起眉头，又舒展开，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姐姐，叔叔前天去世了，据说是心脏衰竭，抢救无效，他死前留下……”
　　“你说什么？”
　　你站在远处，只觉眼前发黑，看不真切：“谁？”
　　“他……叔叔去世了。”
　　大脑空白刹那，你歪着头，只觉得自己听到的一个字都不是真的。
　　怎么会？
　　他是Ryan博士啊，没日没夜地在研究室搞系统，回家还能抽空把女儿哄好，他每次都是神采奕奕，无论是显示终端上还是现实生活，好像有无限精力，你从来没见过他的负面情绪。
　　他是工作狂没错，可他也是爸爸……怎么会？怎么会？
　　你怎么会不知道！
　　你惊醒似的，抢过桌上的控制器打开显示终端，略过平淡无趣的狗血剧，在花里胡哨的屏幕里找寻，没有，没有，都没有！国际新闻讲着不知道什么的无用事，没有任何一条关于你父亲去世的消息。
　　“消息还没有公布。”夏鸣星犹豫道，“高层认为这事会引起波动……”
　　“可我是他女儿！”
　　你转过头，愤懑道：“我是他女儿！一个科学家去世能有什么波动！”
　　“叔叔去世前，曾在监管局范围内公布了一条情报。”夏鸣星缓缓道，“以现在AI的普及程度，未来三到五年内，AI会跟人类起战争，消息发出的第二天晚上，叔叔就去世了。”
　　你还没清明的脑子再次被他的话砸得晕头转向：“你在说什么？起战争？AI？”
　　“是的，根据推演结果，这是必然事件。”
　　你只觉得好笑：“哪个神棍推演的结果，他知不知道AI是无智生物，谁会觉得你家终端会跟你宣战！”
　　夏鸣星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我推演的。”他说，“我是通灵AI，姐姐。”

　　你僵着身子看他，只觉得不可置信，寒意顺着你的脊骨向上爬，明明是夏天，你却不停地打冷颤。
　　这件事对你的打击太大了，甚至超过了你爸爸去世。
　　“姐姐……”
　　夏鸣星似乎想解释些什么，你无心去听，猛地上前一步把他掼在沙发上，你身下的人下眼睑轻微扇动一下，是正常AI做不出来的精细动作。
　　但他没挣扎。
　　你用腿压住他的腰侧，攥住他的衣领向下拉，锁骨下方光滑一片。
　　AI的材质一般是硅胶加TPE软胶料，但你手下的触感远超这两种材质，哪怕是这么近距离，你依旧没法分辨它和真实皮肤的感觉。
　　你捏住他的手背，鼓起的柔软还能隐约看见毛孔。
　　惊骇冷潮般地涌来，将你从头灌到尾，你仍不死心地去看他的后颈，但你们同一屋檐生活了那么久，他要是真有编码，你能不知道？
　　夏鸣星被迫扶住你，他的手按住你的腰时，你才发现自己在抖。
　　“监管局没有我的档案。”他果然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有加密程序和反侦测芯片，几乎没人知道我的身份。”
　　智能产物大约分为三种，显示终端，通讯终端算一类；旧世纪遗留的非仿生机器人，譬如工业和家政类，虽然数量少，但本就不以追求模仿人类为目的，也正常投放市场；还有目前最普及的仿人机器人，辅助人类做一些工作，只有这类机器人叫做AI。
　　但即使是这类，通常也能让人一眼看出差别，就像宝石或者汽车，他们都属于产品，产品内部自然存在质量好坏和价值差异，粗糙些的AI因为廉价，更像是高级点的充气娃娃。
　　还有个原因，AI一旦生产就会被监管局注册在案，成品的编号一般在后颈或者锁骨处，以便大众辨别，除非黑市研发的没有安全局审核许可的AI，这类黑AI常有安全隐患，连你的修理店都敬谢不敏。
　　不管是以上哪一种——
　　没有一种，哪怕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尖端，最精细的科学技术，可以生产出像夏鸣星这样的AI，如果不是用力摸到了他皮肤里的机械零件，你很难断定他是AI。

　　可你难过的是这个吗？
　　“……你被我爸带到家里来的时候，他说，你是他的远房亲戚，要来我们家借住一段时间，我妈还给你倒水，你还喝了。”
　　你仿佛被人抽去了衷心，舌头涩得发麻：“你跟我上一个学校，你放学总是会乖巧地先写作业，你放假都不会偷看显示终端，连跟别人去玩都要我来攒局，我身边的人都说你傻得跟个木头，别人笑你才笑，可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我一直把你当弟弟，可能你有点迟钝，但我从未有哪怕一刻，怀疑你是人工智能。”
　　你低头看夏鸣星，他静静地听着，面部表情没有变化，你小时还疑惑过你的表亲怎么生了这样一张精致的建模脸，他的眼睛干净得像小石潭水。
　　现在你明白了，这双眼睛背后是什么。
　　“我可以喝水。”他的数据反馈让他这样回答，抬眼时，睫毛翩翩而飞，“但我不能进食，我没有消化系统。”
　　所以他是AI。
　　好像你自从知道他是AI，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了合理解释，甚至你觉得就该这样，他就该这样回答，而不是像个真正的人先来安慰你。
　　他怎么会安慰你，你没有下达指令，他没有植入代码。
　　你这才自嘲地想起来，你妈从不叫他上饭桌。
　　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不告诉你，你像个傻子一样被所有的知情人蒙在鼓里，抛弃时毫不留情，再利用也心安理得。
　　总是这样。

　　你站起来，瞥见沙发因为夏鸣星洇出团潮湿的痕迹，像谁哭得一塌糊涂。
　　你声音轻飘飘，喜怒风散去：“你来干什么？”
　　夏鸣星跟着站起来，沉思几秒，清朗的少年音听起来很稳重：“你要拿到监管局的核心球。叔叔他说AI和人类会交战，而能阻止这个结局的办法被他存进了芯片核心球里，但根据我的演算结果，目前消息已泄漏，不知道哪方势力会来行动，最优的方案是它在你手里。”
　　“你让我去偷？”
　　“我没有权限进入，硬闯会触及警报，但是你有，叔叔开放了你的隐藏权限。”
　　你冷淡淡地嗤笑：“可那关我什么事？”
　　夏鸣星眨了眨眼：“叔叔给我下了指令，如果出了意外就去找你，而且我不在……我不在那个现场，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核心球也许有线索。”
　　你后退一步。
　　“可是，关我，什么事？”
　　夏鸣星好像没察觉你的生硬是什么意思，你于是截住他想要重复解释的样子，不太耐烦地：“我拒绝。”
　　“但那样风险很大，国情局和反AI联盟的人可能今晚就动手，测算结果显示，如果被他们得手，70％的可能会引发抗议行动，25％的可能会提前引起战争，5％的可能核心球毁坏。”
　　夏鸣星笃定道：“我是通灵AI，我的预言从未出错。”
　　哦，是啊，他不仅是AI，还是光启市唯一的通灵AI。
　　监管局曾浓墨重彩地介绍过他的作用，但保密措施做得天衣无缝，任何平台都没有透漏过他的真实面容，可是说到底这事跟你又有何干？
　　无明业火在你心头猎猎有声，你咬了牙根，满腔委屈无人倾诉，态度更是恶劣：“那就让他们都毁了算了，我说我不干，你可以走了。”
　　夏鸣星茫然道：“走？我去哪儿？”
　　“你爱去哪去哪！”
　　“可是我……”
　　“你没听懂？我让你滚。”你冷笑了声，随即转过身再也不看他，“要我把话说的再难听点吗？”

　　——Injunction。

　　半晌，你听见夏鸣星低声说了句好。

　　雨声渐小，依旧未停，穿云滴石，睡不安稳。
　　翻身，昏昏然，仍不安稳。
　　模模糊糊做了个梦，你心知是梦，百般聊赖地前去，背后却叫人握住了手，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哄你：“你爸我仇家多，你又不是不知道，让别人发现你这个宝贝怎么办。”
　　你在原地怔住，连转身都不敢，生怕回头梦就变了。
　　Ryan博士见你固执，又叹了口气：“别的另说，光启的保密系统做得还好，轻易不会泄露你的消息，算起来没几个知道你是我女儿，生活费找你妈要，过我的账户会被查出来的。”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爸老来得子，你妈高龄产女，身子因此变得不太好，不喜欢抛头露面，在保护家人隐私方面你爸可谓不遗余力，稍稍大时，你就听说你爸爸被国情局那帮家伙拿不知哪里搞来的假料，差点陷进了局子，后来，你也不在他的关系表上了。
　　可你怡然自乐，失去光环的笼罩，你只觉呼吸都是自由的。
　　再后来，上高中，那件事不久后，你妈妈就因旧疾缠身，在医院里去世了。
　　成年后图个清静自在，你连家都搬出去了，算来真是可笑，你们父女扶持着走到现在，他却几乎跟你撇清了关系，现在他去世了，他的家你都不能回去。
　　你说：“那你也该跟我说一声啊。”
　　你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小夏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摸摸你的头：“多大了脾气还这么差，明明知道小夏就是个AI，他不跟你说，肯定是因为我要求的，你怎么还跟他吵架。”
　　你低下头，又赶紧仰起来，泪水渐渐蓄满眼眶，好似下一刻就滚落。
　　“因为我没法再跟你吵架了。”
　　你哽咽着：“我没有爸爸了，你让我怎么办呢？”
　　Ryan博士沉默着，你以为他离去了，但掌心依旧能感觉到温暖，过了很久似的，他从背后抱住你：“那就去吧，我支持你。”
　　你当然是要去的。
　　夏鸣星说“心脏衰竭，抢救无效”，你一个字都不相信，你知道他也不相信，不然他不会说“核心球里有线索”“你有隐藏权限”。
　　或许你父亲早就知道可能有意外发生。
　　但你了解他，他精神抖擞，他该长命百岁。
　　绝不是现在这样，连命绝都要被人藏着掖着。
　　敌人确实太多。或许是反AI联盟，邻国间谍，国情局，甚至是工程院内斗，你陷入迷雾，连出口方向都找不清楚，但你知道你仍要向前去，纵使前方荆棘遍布，步步鲜血，你也要留最后一口气到终点。
　　为亲人。为了自己。
　　你嗯了声，眼泪夺眶而下，温热的液体流到唇边，入口是苦。
　　你看着晶莹的液体没入黑暗，再也控制不住地痛哭出声，四周都是哭声，孤单又尖锐，像要将情绪宣泄个干净。
　　你回身把爸爸抱得更紧。
　　“你让我哭最后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