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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和光(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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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一个地方,只要足够谨言慎行,总不会有什么麻烦的。至少唐柘一直是这么做的,尽管明经院总是麻烦不断。
就像现在,他立在卧房门口,跟站军姿似的,让覃慕瞻觉得这人上辈子是不是门神变的。
“你……(门神)您……先挑个满意的位儿?”这弄的覃慕瞻纵使在自己家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憋了半天才把打趣的门神二字吞了进去。
“既是令尊的书院,未敢有越俎代庖之行。”
“……”得了,覃慕瞻想着,自己又忘了这人的德行,说完话后还站得更端正了。
覃慕瞻被一连串谦词搞的头疼,干脆把他的小包裹往墙角一放,拉着唐柘的手臂,更确切的说是拖拽着人家,气鼓鼓地按在小茶几旁的座位上,自己再在对面坐下。“说好的叫二瞻呢,又忘了吧”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而今辜负师兄好意……”
“停!真是受不了了。”覃慕瞻没过脑子,暴躁地伸出手捂住他的嘴。
唐柘乖顺地停下了,可覃慕瞻又后悔,现在卧房里太静了,静的他忘了收手,静的只有少年人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他的掌心,再冰冷的话语,都被湿漉漉地侵蚀得无影无踪。
隔着小小的茶几,不自主地望进眼眸,唐柘虹膜的颜色似乎有点与北方人不相符,大海似的深蓝,却让人看不分明,《道德经》中所谓有高深之人,“豫若冬涉川”“涣若冰将释”,莫非就是这般。
“豫若冬涉川”“涣若冰将释”,他喃喃了一下,才仓促地收手。 “噢噢,不好意思了。是我太心急了,想让自己感受到这个世界,做出自己的选择是很重要的一步,嗯。”
“选择题在明经院的确不常做。”
“不是选择题,怎么又想到题了,唉……”覃慕瞻给自己面前的两个小茶碗斟上茶。这一句接的太过敷衍,又太过口不择言,像是什么要说的话没有说,真不知是明经院的题卷将人做傻了,还是面前少年习惯了用这样的敷衍保护自己,“放松些,喝茶,我让你选择,自己做出选择,是用自己的想法去选择,如果暂时没有,也用选择逼着自己去感受,嗯?”
“嗯。”唐柘细细呡一口茶,居然是柠檬香茅,格外清香。
覃慕瞻一口气喝完面前的茶,说多了话,不知不觉种还真的有些渴了:“还有,自己卧房里都不能畅所欲言,憋肚子里不难受吗?”
唐柘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那就多有冒犯了,豫若冬涉川后一句应是犹若畏四邻。”
“噗嗤,哈哈哈哈哈!”憋了这么久,差点以为唐柘对卧房有什么不适应,忘了这人是只会在背书上较真的性子,是在犹豫要不要纠正自己的错误。
这是在唐柘第一次看见有人被纠正了错误还如此高兴的,也许,这就是这位……二瞻……师兄平白无故让人心安的原因吧。
最后,唐柘还是迫不得已做出选择,选了靠窗的床铺。
一定要找理由的话,也许是窗边可以看到更多的生物,与季生阁更为呼应吧。
青草味确是混着早晨第一缕阳光一同钻进了屋子,在明经院长时间的生物钟让唐柘清醒了过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也没什么特殊的,是他来季生阁正式读学的第一天。
同卧房的那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他感觉心里空了一下:早起看不见舍友,的确不太合规。
但只是一下,他又有条不紊地开始晨读,翻开未读过的季生阁教材,一页一页,扫描,印在脑中收藏好。
一个人洗漱,水一样的有些凉;一个人去饭堂用早餐,周围的人一样的有些聒噪;一个人走过长长的走廊,去找课堂,准备挑一个无人问津的偏僻角落坐下。
这看似生机盎然的书院,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仔细观察一番,好像还是有的。
“荷室”是长廊中不甚起眼的一间小课堂,今日似乎只有明年会参加会试的学生上课。
唐柘正抬眼看着牌匾上洒脱的字迹,突然有人从课堂中走出,急向后退了一步,才看见迎面走来那人。
那人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不像是学生,看见这位不速之客,却也没有过多盘问,只是向着唐柘略一点头,清秀的眉眼带起一些笑意:“早。”
“先生好。”
那人又是清逸脱尘地一微笑,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月白衣摆微微飘动的背影,四遭的灰尘似乎都远远地避开,不忍染了神仙般的清朗月明。
纵然唐柘不会刻意注意别人的容貌,也不由得从记忆中的经文库忆起“云无心以出岫”的旷然。
空无一人的课堂,倒颇有书院的雅致,先生的木几置于课堂最前,学生也是一人一方木几,早早地摆上了新的书册,书册上是娟秀小楷书写的姓名,也许是刚刚那位年轻先生的手笔。更甚者,仔细看看那些书册的书封,每本上的植物图画竟然各不相同,画工极为精致,想必作画之人一定有着极好的心性。
不似明经院那边,虽是挂上笔法极佳的“书山有路勤为径”,也冷漠的不近人情。
在教室稍稍转了一圈,他突然在一方木几便停下,这方木几的边缘有些毛糙,似乎主人时常不注意剐蹭到。几上虽是擦拭过,边边角角却还是有遗漏下的,干透了的墨迹。视线再转到桌角上端正放着的书册,“覃慕瞻”。
书册上是迎着晨光肆意生长的薄荷,傲人的清香似乎能从书封中扑飞而出。
这是……每个人平安符上的植物?
“早上好呀,在看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晨起的阳光和活力。
“早。”这是唐柘今天第一个微笑,很少见的是迎着阳光自然生出的,不用费力去挤出来。
“来这么早呀,先带你找找位置?先生一般都是把位置排好的,哝,这薄荷,明显就是我的位置啊,嗨呀,要是我的字能有小陆先生一半好看就好了,这画的水准也是极高的……”
唐柘就跟着他在课堂里兜兜转转,一圈下来在覃慕瞻的斜前方找到了自己的那方小木几。书封上的“唐柘”二字极为秀丽,显然是出自那位先生之手。只是这柠檬香茅,生的更像是无名的什么杂草,隔着书封,让人难以感受到其中之味。
不多久,其他学子也陆陆续续到了,叽叽喳喳个不停,让人很难想到是一群明年就要参加会试的学生。
“大家早啊。”覃季生来到了荷室,由于会试的原因,他们的自然年似乎是从每个五月开始,“刚刚考察回来,说了不不上课的,所以也只叫了你们这些快参加会试的家伙,摸个底,看看还忘省多少,都准备准备,一刻钟后发卷啊。”
“狠还是老覃狠呀……”抱怨几声后,卷子发了下来。答题,写卷子,实在是学生时光中最熟悉不过而又莫名神圣的事情。
“哎哟,老覃呀,实在不好意思嘞!打扰上课嘞!实在……实在是俺儿子已经一天一夜没找着了呀,这个,这个各位年轻人,俺老汉一辈子就这么点期望……”
是季生阁旁边菜园的蔡大爷,这一番闯进来,哭天抢地的。
“您别急,是灵灵出什么事了?”蔡大爷平时给季生阁送菜,与覃季生关系不错,蔡灵便是他的儿子,“这样,大家如果愿意,此次考试取消,去帮蔡老找找儿子,当然,想继续写卷子也不勉强。蔡兄,灵灵是在哪不见的?”
“后山,后山那块,谢谢各位年轻人呀,谢谢。”
“一个小孩子真的会自己跑到这么深的地方吗?倒不是我要往不好的地方想,只是这山里确实太过偏僻了呀。”覃慕乔在山脚搜寻了一圈一无所获。
覃慕瞻让姐姐再在山脚找找,自己走到更深的山间去搜寻。
“按时间来说可以。”他还带上了唐柘,一是老覃要求两两一组保证安全,反正这块木头你让他走到哪里就是哪里,二是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正好可以探探唐柘所谓的储存图片记忆,能不能用于除书本以外的情况,探一探他的虚实。
不过这种人,用速度乘以时间等于路程来寻找小孩,好像确实帮不上太大的忙。
覃慕瞻当然不知道,此时的唐柘还在感叹季生阁迅速放下卷子,两两分组,分头找人的行动力。记得当年爷爷脚崴了,那么多明经院的学生,愣是没有人舍得从帖经中抬起头来,看一眼,扶一把为他们准备了那么多年伙食的老大爷。他小小的身躯,扶着爷爷撑到门外找大夫。
虽然他此后又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但那次踏出后,他的心,就再不会向往,就从未回过那个教室。
太阳从东边慢慢挪到了正上空,山间的路愈发崎岖难走了起来。
“那是个山洞吗?二瞻,你去山洞看看。”唐柘突然开口。
唐柘的语气过于坚定,让覃慕瞻觉得有些不寻常:“我们还是一起行动比较好吧,这儿你不熟悉,别到时候找了个小孩子还要找大孩子。”
大孩子?唐柘理解不了:“师兄教训的是……只是……”
完蛋了,又来了,没完没了的客气谦辞。
“行,我去,我去还不行嘛!你怕就直说,来搭着我,慢慢往里走,嗯?”说着,覃慕瞻拉起唐柘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嗯。”唐柘尝试着深呼吸,努力放松紧绷的神经,将双手与方向全部寄托在那人的肩膀上,双眼也只盯着唯一可靠的肩膀,慢慢向前走。
山洞的口很崎岖,往里就越发狭隘,猫腰钻过几步后,却开阔起来,有书院一间教室的大小。
角落里,正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
“灵灵!灵灵!,”覃慕瞻跑过去,扶起晕厥的小男孩,“哥哥来接你了!”
“真好。”唐柘仍站在原先的位置,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不知怎么的有些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