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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霏(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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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柠檬香茅特有的清香沁入心脾,唐柘缓缓吐出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小石头似的东西,是埙。他将平安符系于上,想必对他十分重要。
唐柘也不自觉地学着,用拇指轻轻摩挲平安符,让柠檬香茅味渐渐与薄荷味交汇,在空中,星辰下,在他们俩的鼻尖轻轻舞蹈:“倒也不是不想说,是从没人问过我,在明经院,所有人只关心帖经,或是策论什么的。只是看见师兄喜怒情感能无拘无束,又有那么多自己的思考想法,实在羡慕,既已问了,就真的想把陈年旧事叙说一番,劳烦您了。”
唐柘知道像现在这样说话时盯着平安符,不看对方是不礼貌的,可十几年无人关心过问,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覃慕瞻,也不知道这样说出往事是否合适。
还好,师兄不是那些虚伪之人,说过不用虚礼,这样小小的过错他一定不会介意。自己也居然真的钻了小空子放肆起来。
“来这里之前,我一直生活在禹州,我知道说起禹州,人们想到的都是明经院,明经院外的禹州,是我前六年的生活 ,明经院里,是后十一年。”
“十一年前禹州有过一场大地震,那个时候师兄应该还小吧,应该没听说过。也不太记得清了,大概是那天傍晚,我想起父亲送我的埙落在了后山,谁知刚找到便地震了,山石接连砸下来,小孩子不懂事,不知跑了多久,进了一个山洞,吓晕过去了,等到醒来就已经半个月过去了,而我也被明经院收养了。”
“醒来后听说我们那个村子都毁了,母亲本来就卧病在床很难逃生,父亲也被山石砸到,都遇难了,从此就在明经院住了下来。唉,六岁,应该也能记事了,可地震前的事,除了那天傍晚一点也不记得了。”
覃慕瞻轻轻拍拍他的肩,透过平稳的语气,这样的陈年旧疴让他心中一软:“继续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
“嗯,多谢。”唐柘终于抬头,对上覃慕瞻的眼神,又望向空中三颗连星,“我只是个乡下小孩,世代务农,开始两年就跟着后厨老伯,给他打下手,那灶台边围着柴米油盐转的日子倒是我在明经院最快乐的时候。老伯伯待我很好,也许是想让我有出息些吧,求了院长很久,让我有了旁听的资格。一年后老伯伯走了,七十八,也算喜葬,可再没人真正关心我,明经院子弟们好像除了帖经什么都置若罔闻。略识字后,我发现自己背书轻松,好像不用刻意背,把书的影像记住后,下次抽调出来,照着读就可以了。所以不知不觉被升到了最好的班级,可我一直很,很无措,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在干什么,为了什么,我其实也不想升官发财……时间久了,好像已经麻木了,好像将所见所闻录下再输出便是全部,唐柘这个人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明经院的生活本来就一成不变,好像已经很难感受到喜怒哀乐,很难再有自己的思考了。”
“来季生阁,看到师兄弟们打闹玩笑,还有覃师兄你,有那么多自己的想法,十分羡慕,也算不虚此行了。”
唐柘的腰背还挺的笔直,也许很难有人发现这是保护壳,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伤痛,迷茫,失去,让一个少年人石化,风尘和帖经又给这层厚壳上涂上伪装,他好像从未害怕撕开旧事的伤痛,却从未等到过一只手,哪怕渡来一丝温暖。
千盏星光还在远方闪耀着,陈年旧疴就这样毫无防备的摊在覃慕瞻面前,他想说些什么,会怕说什么都是在伤口上撒盐;可不说什么,又有谁剖开皮肉刮骨疗毒,是希望得不到回应,等到寒风吹过皮开肉绽的呢?
可真的有人是能天生过目不忘的吗?还是用记录影像这样的方法?他自己不是没有尝试过背图像,可实行难度很大,可听唐柘的语气似乎轻而易举。而他说自己没有情感,是从小如此,或是经历了变故就突然如此?即使知道他没有恶意,还是忍不住怀疑和猜测。
“你说…羡慕?”
唐柘点头,他的眼中盛着星光,眼眸似乎与常见的纯黑色有些不同:“嗯,我想自己的生活中充满喜怒哀乐,有自己的思考想法,这样……更有活着的真实感。”
“真的感受不到自己的情绪?到时候夜里偷偷跑出来被发现了,不害怕师傅罚你?”
“我自己跟着你偷跑出来的,是该罚。”果然还是没有起伏的语调。
“那……啪。”覃慕瞻猛地狠拍他的手臂一下,“我莫名其妙揍你,不生气?”
“师兄对我又没有恶意,揍我肯定是事出有因,问清楚就好了。”
“那万一我是真的有恶意?”
“那就是你无理取闹,与我无关。”
好奇怪,还不信治不了你了,覃慕瞻想着。
众所周知,把覃慕瞻逼急了谁都猜不出他会干什么,比如这时,他脑子里就浮现了陈清越偷偷看的什么江湖恋爱故事画本,拽过唐柘的左手,左手扣住手腕,右手把对方手指强行一个个掰开,再把自己右手塞进去,强行来了个十指相扣,“这样呢?”
唐柘甚至没有多看那两只交叠的手:“这几个动作非常像前面晚饭时单奕提过的把大象塞进皮箱的方法,打开皮箱,把大象塞进去,再关皮箱门。”
豁出去了,“面对我,”覃慕瞻张开双臂,来了一个大大熊抱,“这样呢?”
“没什么。”唐柘靠在那个肩膀上,薄荷味有点好闻,还有,今晚猎户座的腰带有点亮,亮的晃眼了。
覃慕瞻闻到了淡淡的柠檬香茅味,心也软了大半:这十几年来辛苦你了,或许早该有人给你一个拥抱了。
啧,这干的叫什么事,松开拥抱后,覃慕瞻十分难得地感觉到自己脸皮厚得叹为观止,人家再怎么信任你也只认识了几天,人家还是从明经院出来的,从小戒律严的估计连别人手都没碰过……这下丢人丢出衡阳了……
他不自然地像唐柘一样正襟危坐,盯着原处忽明忽暗的星。
“师兄如果也觉得我古怪,不必费心托词安慰。”唐柘嘴角强行一勾,覃慕瞻的心不觉跟着一揪,在明经院的多少年,他是不是就用这样勉强虚假的笑躲避所有的敌意,他是不是阴郁与孤独太多,体会不到愉悦开怀,所以干脆不再感知情绪……
“那个,刚刚对不起,是我失礼的,不必再客气了。”对不起你的是谁呢?他们都没道过歉吧。
对唐柘来说,自己今天如此多问,简直已经无理取闹,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冰冻多年的心一旦化开,似乎很难冰上了,他鼓起全部勇气,看向第一个给他拥抱的人:“唐柘斗胆,向师兄求教,望师兄能百忙之余……”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他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勇气,没能说清的话,覃慕瞻大概听清了吧。
“行,你不嫌弃我就行。”覃慕瞻哄小孩似的抚了抚平安符的流苏,要是单奕那小子,他就直接上手顺毛了,“我也想你感受到这喜怒哀乐,世间万物,生命的奇妙。”话语坚定,好像在激励自己,自己学习季生,为的大概就是这些吧。
修了多少次还修不平的道路上,马车载着显微台咯嘚咯嘚地颠簸,单奕与两个小师弟赶着马车,覃慕瞻与唐柘骑着老马殿后。
“这路颠的,我说啊,要师傅在这儿保准心疼得抱着显微台。”单奕百无聊赖地隔着马车叫唤,“覃哥!覃哥?”
“瞎叫唤啥呢?”覃慕瞻一手松松拎着疆绳,一手晃着刚摘的狗尾巴草。
“你说,师娘不会是回来帮我们补习经帖的吧?”
“多半是,我打娘胎里出来都十七年了,又不是蛔虫,你问我我问谁去,两个这么大的人隔着马车吼来吼去,太丢人了,不说了。”
师娘,也就是覃家姐弟的母亲宋夫人,宋婉,出生世家,年少时才貌出众,曾力排众议,成为明经院第一个女弟子,季生,明算,格物各科都有所涉猎。那时候女子还不能参加科举,她学成后四处游历,在多地创办了义学,收的多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女学生,有男子所没有的学识与胆魄,待人又和蔼,颇受季生阁弟子的敬爱。
覃慕瞻把手中的狗尾巴草绕个圈,想着自己真是亲生的,其余弟子都跟着老父亲迎接母亲,先回季生阁,他倒好,和几个小毛孩子一起走官道咯嘚咯嘚押送显微台。
再看向旁边的人,在路上仍然把腰背挺的笔直,想起昨天说的,怎么帮呢……先把仙子从天宫上拉下来,滚两身泥巴咯。
覃慕瞻探出身,把狗尾巴草往唐柘的马的耳朵上一插,又顺手捏捏他的脸,又狡黠地向后一躲,嗯,手感不错,很有弹性。
然而对方并不会笑骂着回击,唐柘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拙劣的玩笑,“脸上是否有异?多谢覃师兄了。”
嘶,仙子果然不会随便下凡的,行吧,道阻且长,覃慕瞻顿了顿,打开了新话题: “今年十七?”
“是。”
“既然与我同岁,便不用以师兄相称了,全名?或者拗口的话,随你怎么叫都行?”
“……”唐柘从没与师兄弟以昵称相称过,生怕一不小心失了礼数,他甚至没有同辈亲近到可以称呼全名。他知道覃慕瞻是师傅的儿子,与自己同岁,学识也在季生阁数一数二,自己不过是插班的后辈……可他张了张嘴,却舍不得开口拒绝。
“就知道你不好意思说哒,”覃慕瞻笑笑,又弹身把狗尾巴草拿回来,编成一个圈,轻轻一抛,又套在了那马的耳朵上,“覃慕瞻,是有点拗口,二…瞻…怎么样?”
“二……瞻……”唐柘喃喃着,“好,二瞻。我想过,也许是这个埙开始的一切,是它救了我的命,可我不确定,是不是没有救更好……”
覃慕瞻一怔。
唐柘从袖中拿出埙,爱惜地轻轻擦擦,“不说这个了,我曾想过,是不是这辈子就把这事烂肚子里了,如果能找到人说,便一定吹一曲做感谢,看来终于可以重拾它了,师兄见笑了。”
“你呀,还是假客气。”覃慕瞻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半大的毛孩子。
“呜……呼……呜……”
命运多舛的老马前蹄一折,耳朵上的狗尾巴草也跟着抛了出去,前头的马车走出了感人的曲线……
“覃哥!后面没事吧?我这马想揭竿而起啊!”单奕喊着。
“没事儿!他只是太感动了。”覃慕瞻发现自己小瞧了十一年老埙的威力,不过……母亲倒是从小通晓音律,也懂些心理,让唐柘多去请教请教,也可以顺便让母亲疏导,又顾及的了他的自尊,自己真是个天才。
“十一年未练,生疏了。”
“你们师娘可是精通音律的,可惜生了个五音不全的小子,到了季生阁以后可以多去她乐室练习练习,她保准高兴。”
“多谢覃师……二瞻。”唐柘生疏地改口道,不知道那人又突然开心个什么劲,又往自己脸上捏了一下。
不过,感觉的确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