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领域》一盅凉白开

4、第四章

　　“沈哥，不好意思啊，临时把你叫过来救场。”一旁小夏擦着吧台上刚清洗过的杯子悻悻道，“那个姓赵的老是这样，三天两头就请假，还每次都搞临时突击！”
　　“你轻点，我看你再用力杯子都要破了。”沈峥扣上马甲最后一粒扣子，看着忿忿不平外加咬牙切齿的小夏调侃道。
　　小夏不以为然，更是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似乎手里拿的不是杯子，而是那位赵姓男子，“本来就是，沈哥你都替他多少次班了，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啊！”
　　“好啦，你也别为我打抱不平了，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沈峥向来不会浪费情绪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当事人都不在乎，小夏再生气也只是旁观者，也就抱怨几句了。他认识沈峥一年了，多少能够捕捉到沈峥的性格特点。对人对事永远都是张弛有度，平时相处的时候沈峥都很好说话，偶尔有事来不了和他说一声，只要他有空就会过来。
　　刚开始小夏觉得沈峥对他特别好，教了他不少调酒的技巧，遇到一些难搞的客户也会主动帮他一把。渐渐的才发现，他对身边的同事都是这样，永远是一副“老好人”的形象。
　　像机器人，一个能够自我控制、自己设定程序的机器人。每天按照已设定的固定程序指令做事。他帮人也仅仅只是限于工作，涉及私事都不会去插手。你能看到他在笑，但若是仔细去琢磨他的面部表情，却会发现他仅仅只是面部肌肉扯出一个弧度给人看罢了。
　　他好似永远都不会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身上从发丝到脚跟都镀上了一层难以剔除的膜。
　　小夏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沈峥，那个人现在依旧一脸笑意和客人沟通。修身的马甲，勾勒出完美的腰线，笔直的西装裤套在腿上，黑色的皮鞋，搭配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整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得体，与周围的环境和人物融合得近乎完美无瑕。
　　他数次试图想和沈峥说：“沈哥，你要是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我笑的时候真的很难看！”但每次话到嘴边，对上沈峥的脸，他又说不出口。他担心这句话会将沈峥身上的膜刺出一道裂缝，久而久之，裂缝大了膜就会全部脱落，或许到时候会让他沈哥感到难堪。
　　确实如此，沈峥每次看到小夏破釜沉舟、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眼神以及嘴角迫不及待要往外蹦词的神态，他的面部肌肉都会反射弧般快速扯出一个弧度，迅速转移话题。
　　他大致能猜到小夏想说的话，可他不愿意听到，这是他仅有的一层保护膜，如果被戳破了他就会在空气中、人群中暴露得体无完肤。
　　让沈峥很庆幸的是，小夏后续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试图再询问他了，这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想多了，怎么可能会有人这么轻易看破他的伪装呢？毕竟都装了二十多年，早已是游刃有余了。
　　此时的出租屋里，习郁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盘腿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眼神迷离，宽松的运动服挂在身上，后背肩胛骨和脊椎微微隆起，像小山丘。从侧面看过去，整个人显得十分单薄。
　　窗帘在风的作用力下，时而扬起、时而落下，习郁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这是他为数不多不靠安眠药就睡着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发着烧的缘故，人本就无力想睡觉的缘故。
　　缓了几分钟后，他的神思慢慢回归，看到了面前茶几上的纸条，纸条上面压着一杯水，旁边还放了一盒退烧药。
　　他有些近视，尤其刚睡醒的时候，再加上现在房间光线不足，即使眯着眼睛也难以看清纸条上的字。于是他起身顺势坐在了地上，上半身趴在茶几上，拿起了纸条看了起来，从拿起到放下，他脸上只有漠然的表情，好似这张纸条并不是写给他的。
　　许是压到了伤口，习郁盯着右小腿眉头微皱了一下，掀开裤脚发现那里已经换上了新的绷带，但此时绷带处隐隐能看到一抹鲜红。
　　他眼神死死凝聚在伤口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形象。在习郁印象中，那人永远穿着深色系的唐装，脚蹬着一双布鞋，左手戴着一串沉香木的佛珠，当他说话或者沉思的时候会取下来在手中一下一下的撵着。
　　每当习郁看他撵着珠子对他说教的时候都觉得特别的讽刺，一个人，明明坏事做绝、好事做尽的人，竟还妄图祈求神明的庇佑！
　　习郁足足盯了好几分钟，漠然的眼神间隐隐闪过一丝幽冷，最后归于平静。
　　他拿起一旁的手机，一条未读信息弹了出来：你在哪？父亲一大早就问你的去向，看到信息赶紧回来！
　　习郁看完后将手机扔回沙发上，鞋业没穿光着脚在阳台取了自己的衣服换上，拿起手机。随后一道关门声响起，房子里又恢复原样，能够证明这个房间上一秒呆过人的痕迹怕也只有随手扔在沙发上的那套衣服了。因为沈峥绝不会让房间有丝毫杂乱。
　　一栋三层别墅前的小花园中，一位中年男子在打着太极，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男子，约莫30岁。男子站立的姿势十分恭敬，但仔细看这种恭敬却不像是骨子里就有的，反而像为了临时应付硬生生装出来的。
　　身着的黑西装明显不得体，衣袖和裤脚短了一大截，脚踝和手腕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头发在发胶的作用下服服帖帖的顺在头顶，额前散落了几缕尤其桀骜的。
　　男子此时正在汇报着什么，说完后中年人并未立刻转身对他进行回应，直到这套动作做完才不缓不慢转过身，男子在一旁连忙上前递上早已泡好的茶水，待中年人接过，坐在旁边的石凳上，饮了一口才后退两步继续在一旁候着。
　　“习郁还没回。”中年人放下茶杯，撵着手里的串珠，并未抬头看边上立着的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闻言，男子目光稍稍顿了一瞬，大脑将这句话又过了一次，这不是疑问句，是一肯定句。想到这，他心里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习郁你大爷的！又让老子给你干这种打掩护的事情，你倒是在外面浪的不着边际了。
　　想归想，嘴里吐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他刚回我了，说是上次的事需要扫个尾，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说完这句话，赵越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习郁能及时看到他的信息，别又犯了眼前这位的禁忌，估摸着上次的伤也没好全。
　　“嗯，你去做你的事吧，习郁回来了让他来地下室见我。”
　　听到“地下室”三个字，赵越脸上拂过一丝恐惧，呆立在原地像是石化了，好半天没动。直到一声茶杯底座叩击在大理石桌面的声音袭来，才迫使他回过神。他嘴唇翕动，试图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他看着面前坐着的人，不禁心生几分感慨。搁谁第一次见面都会认为这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人，再往细看，头顶隐约能看到几根白发，或许是一位有了儿女的父亲。而这位“父亲”在他们面前永远都是慈眉善目，说话温和，从不会大声斥责。仿佛愤怒这个词在他身上永远都不会出现。
　　但赵越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都只是这个人用来蒙蔽旁人的伪善面孔。久而久之，赵越也发现，这幅面孔确实在某些时候会让人放松警惕，既而暴露弱点。
　　赵越本以为习镇江信了他的说辞，现下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习镇江最忌人脱离他的控制、离开他的视线。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能够掌握身边人的动向才能保证自己大权在握。
　　习镇江这种偏执的控制理念在习郁身上愈加严重，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这也是为什么这也是为什么他和习郁同为习镇江的养子，而习郁是同他的姓，自己却依旧保持原来的姓的原因。
　　也或许是自己被收养那会已经十岁，早到了记事的年纪，而习郁那会才4岁，习郁被带来这栋别墅的那一天，赵越至今记忆犹新。尤其是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干干净净，十分透彻，没有一丝杂质在里面。
　　来的时候怯生生的，扯着习镇江的衣袖，躲在他身后。眼睛里虽然满是害怕，但也夹杂了对周围事物的几分警惕。
　　习镇江那天似乎很开心，面上的笑就没有消失过。他牵着小小的习郁，走到赵越面前，“习郁，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这是哥哥。”随后手掌附上赵越的肩头，语重心长道，“赵越，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弟弟。”宛若一副慈父教育长子的模样。
　　紧接着，一道奶呼呼的嗓音发出来：“哥哥。”赵越当时便觉得这个小孩长得真的好可爱，一声哥哥喊到他心坎里去了，顿时萌化了赵越的少男心。
　　毕竟以后在这里他再也不是最小的一个了，还有一个比他更小的弟弟。初为哥哥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护着这奶呼呼的小弟弟。
　　但那时的赵越怎么也不会想到，明明那么可爱的弟弟怎么长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可爱。浑身上下都像长了刺，旁人一靠近轻则被扎得生疼，重则血肉模糊。也就他从小到大皮糙肉厚，被扎到现在都相安无事。
　　那时的赵越依旧重复着两年来一直在做的两件事，严格来说是一件。一是跟着别墅里的保镖学习格斗术，还有便是在完成每天的格斗课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读习镇江给他的书。几乎全是西方文学，类似于《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这种，偶尔也夹杂了几本国内作家的散文诗。
　　可赵越天生不是读书的料，这种提高自身涵养的事情他实在做不来。每次都是装装样子，好在习镇江并不在意，只是在习武上对他有要求。
　　刚开始赵越虽然不反感学习格斗，但小孩，尤其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都会贪玩，觉着每天练着拳脚又累又枯燥。渐渐的也会偷偷懒，所以习镇江后来好几次检查他进程的时候都会看到他在懒洋洋的模样。
　　刚开始两次习镇江只是装作没看到，但到了第三次，他被保镖带到了地下室，在那个不开灯就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没吃没喝饿了三天，期间没有一个人来过。赵越那会只觉得害怕，他不知道保镖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他只想着出去一定要告诉父亲这件事，让父亲狠狠地惩罚那个该死的保镖。
　　刚开始进去他又哭又闹，但门外没有一丝声响。很快他就用尽了全身心的气力，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周身的疲惫让他意识都模糊了。
　　直到第四天，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随后一个人的脚步满满走进，但他此时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嘴唇干裂得严重脱皮，额头直冒着冷汗。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赵越循着声音努力偏过头想看清来人，但周围依旧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候“啪”的一声，赵越只觉得有一股强光射向自己的眼睛，那光格外的刺眼。即使他紧紧闭上眼皮，也无法阻止那光线的渗透。随后他听到边上传来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蹲了下来，伸出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替他挡住了那晃眼的光线。
　　那双手很温暖，很宽厚，指腹贴在皮肤上有一点刺刺的，赵越的身体忍不住激灵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习镇江的手，刺刺的那是茧子。
　　赵越心想∶父亲终于发现我了，我终于能出去了，出去就能吃上好吃的饭菜、睡上柔软的大床。他努力将眼睛睁开到最大，透过指缝，看着上方模糊的脸，嘴唇微微翕动，叫了一声∶“父亲...”
　　他还想继续说着什么，可男人伸出另一只手盖在他的苍白干裂的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后男人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的弧度，笑着说，“你要好好听话，不能再偷懒了，再偷懒的话，父亲只能又罚你了。”
　　话毕，随之停止的还有赵越那蠢蠢欲动的嘴角，那一刻，他真的无法动弹了，身体重重的贴在地面上，原来将自己关起来的不是保镖，他只是听了眼前这个人的指令。
　　尽管面前的人依旧笑得和蔼可亲，可赵越只觉得那笑容无比可怕，像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凶狼。好半天他才使出全身的劲，点了点重若铅石的头。
　　这时才有人将他抱了起来，走出地下室。也是从那天起，赵越练武时再也不敢偷懒了，此外，习镇江让他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不敢马马虎虎，当然，除了看书。
　　习镇江半天未得到回复，才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一抬头，便看到赵越那杵在原地雕塑一样的身形。眼神里竟还有一丝恐惧，习镇江当下就皱起了眉头，敛起的眼角露出一丝细微的厌恶，脸上也不再是那副平常的淡然、似乎永远都是不温不火的模样。
　　赵越这会才回过神，连忙收起自己的情绪，因为习镇江最讨厌他和习郁露出害怕的神色，哪怕一丁点儿都不允许。
　　他动了动喉咙，回复：“好的，父亲。”想逃离火场般离开了这个让他近乎窒息的小花园和那个人。
　　回到大厅，他连忙拿出手机，习郁还没有回复他，赵越希望他是看到了懒得回复，此时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而不是连信息都没看到。
　　在客厅焦灼了五分钟后，赵越感觉时间过了好几个世纪，他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哪怕不知道习郁在哪里也只能出去碰碰运气，希望能在哪里找到习郁。
　　正当他一咬牙起身准备出门时，这时候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随后一道黑色消瘦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
　　习郁回来了！
　　赵越忙跑过去，拽着他两支垂在身旁的胳膊，“我的祖宗啊，你可算回来了，这一晚上去哪里了？”
　　看着眼前着急上火的赵越，习郁不以为然，反而不温不火的笑了起来。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赵越真巴不得给他一巴掌打醒他，到底搞没搞清现在的状况。
　　但片刻后却也冷静下来，看着习郁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知从何时起，里面不再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一汪死水。
　　习郁某些方面其实和习镇江很像，也难怪习镇江对待他会不一样。对待习郁，习镇江是保持那种企图从骨髓深处驯化他的态度。他要将习郁驯化得十分听他话，并且除了对他这个父亲之外，对其他人永远都是没有任何感情。
　　说白了，他就是要把习郁变成一个唯他独尊机器人！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可背后的习镇江对待习郁的手法却让人细思极恐。
　　“你...去地下室等他吧。”赵越松开紧捏着习郁胳膊的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侧。
　　直到赵越说出这句话，习郁瞳孔才微微一缩，但很快便归于平静，让人不禁怀疑刚才那一瞬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应了一声路过前方的赵越走向地下室。对于去地下室，习郁已经轻车熟路了，记得第一次被带到地下室还是十二岁的时候。
　　那次仿佛是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闸门，习郁去那里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纵然如此，习郁每次去到那里的时候，内心都会不自觉的害怕，每靠近门口一步，他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但即便如此，习郁面上的表情从来都不会有太大波澜。早已不知从何时起，在面对习镇江时，他学会了将自己的情绪封闭起来，纵然内心再愤怒、再厌恶、亦或是害怕，他都不会表露出分毫。
　　浮现给习镇江的面孔永远都是漠然的，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周围人与事在他眼里也都不重要。
　　当然一方面来说习镇江很满意习郁这样，他就是希望习郁不要被外界任何因素影响，这样自己把控起来也不会过于复杂。
　　尽管现在习郁对他并非是言听计从，某些时候会脱离他的掌控，但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他有把握将这只不听话的小狼狗驯养得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