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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汉赛尔和格莱特 ...

  •   我发现老板开始醉了。明明点了“世界一统”,端出来的却是“东一”。抑或,醉了的人是我?没什么自信呢。寡言少语的我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

      这里是开在涉谷的日本酒吧。

      一个会把日本酒倒进葡萄酒杯的可恶酒吧。

      店内装修得拉拉杂杂,活像欧洲的老宅子。

      有面大镜子镶在店深处的墙上。

      老板和我都是四十二岁,我想,还没到不胜酒力的年纪。

      把顾客丢在一边自顾自醉起来的老板也够可耻的,可我担心的却是邻座的山内。山内说话很礼貌,但他有个恶癖。

      今天这店里,除了我和山内之外,还有别的顾客。而且是一位年轻的女顾客……

      “很好喝哟,这种酒,‘东一’。”

      “我知道。佐贺县的酒对吧?酿酒厂据说坚持自行栽培酒用米呢。不过,我点的是‘世界一统’。”

      要说统一世界的酒,就是它了——大隈重信如此这般命名了这种大吟酿酒。

      酿酒厂创建于明治十七年,创业者之子是南方熊楠。

      “大吟酿酒我不怎么喜欢。”

      老板露出笑脸,漠视顾客的喜恶。

      所谓的“笑脸”看起来挺恐怖。这是老板已醉的证据。原本细长下垂的眼,越发细长下垂;原本就不紧绷的皮肤,越发松松垮垮;原本矮小的胖身子……

      (当然不会怎么样,还是那个样。)

      我担心老板会去打搅那位年轻女客,于是接受了“东一”。

      “我不喜欢添加酿造酒精的玩意儿。”

      也许是因为醉了,老板的语声七扭八歪不成样。

      看看酒店贩卖的日本酒商标,可知原材料名有两类。

      一是“米·麦曲”。另一类则是“米·麦曲·酿造酒精(注1)。”

      “老板刚才说了很不科学的话。”

      山内插嘴道。我担心的事就要发生啦。

      山内是个瘦高个,肌肉筋骨看起来倒颇为强健。他的恶癖是,无论对老板还是对陌生顾客,都会找碴儿似地发表高论。

      “酿造酒精并不是什么坏东西。无味无臭的乙醇。原材料是甘蔗。对身体没坏处哦。”

      “没那个道理。不管怎么说,不是纯米酒就不行!喏,山内老弟也来一杯纯米酒,老板我给你的赠品。”

      “不行,我正在戒酒。”

      “在酒吧就别戒酒啦。”

      “医生要我戒。”

      “那是因为你以前喝得太多。”

      “我现在已经不喝了。”

      他俩的对话让我直发呆,我移开了视线。外移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那位女客身上。

      她在吧台一端的位子上坐着,也不和老板说话,怎么说呢,带着少许落寞——也可以说是含有愁苦——的表情,把本店首创的“倒进葡萄酒杯的日本酒”,慢慢地往嘴里送着。

      牌子是“春霞”,秋田县产,馥郁的大吟酿酒。

      这位把“春霞”往嘴里送的大小姐,直溜溜的长发垂在背后,和奶色的连衣裙非常般配。

      看似十七、八岁,不过,既然我看到她在喝含酒精的饮品,那就应该超过二十了吧。

      “对了,工藤老弟。”

      老板在姓后面缀上老弟来称呼我。

      我从来没被人叫过老弟,除了在这家店里。

      “凶手有眉目了么?那个。”

      老板的醉眼充着血,问道。

      “那个”是指那个案件吧。会社社长烧死在自家的简易焚化炉内……况且,案件发生的地点就在店附近。

      “解决只是时间问题。”

      我试图用一句话来结束这个话题。可惜无效。

      “呐,为什么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嫌疑犯只有两个。”

      这时,坐在角落中的姑娘似乎轻轻点了点头。

      “哪两个?”

      “畑山四朗和五十川孝行。”

      不假思索就把嫌疑犯的姓名透露给了普通人……我补了句“当然这只是假名哦”,勉强掩饰了自己的失态。反正听到人名的家伙也记不住这种固有名词。

      “也是那个会社的人?”

      “嗯,畑山四朗,啊,这是假名哦,是副社长。五十川是前专务。”

      “前,那么五十川现在已经辞了职?”

      “是,贪污的事败露被会社解雇了。”

      “啊呀。”

      老板用手一拍额头。也不知他啊呀个什么。

      “被害者是个家里不放通讯录的怪人,所以搜寻关系人的任务把我们累得够呛。不过,我想凶手是那两位里的一个,不会错。”

      “那两位里的一个杀害了她么?”

      不知为何,老板脸上的表情,越发兴致盎然起来。

      “看过天藤真的《远处有眼》吧?”

      “谁?TianTengZhen?”

      山内大叫。

      我一边担心着山内的声音会不会把那位女客吓到,一边回答“没听说过”。

      “唔,闭嘴听着,小年轻。”

      “虽然看起来比较年轻,但我们可是同龄人啊。”

      “三个人坐电梯。其中一人被杀。凶手是余下二人中的哪个?就是那么个推理故事。”

      “你这是在说什么?日本国的故事?”

      山内开始和老板胡搅蛮缠起来。我想回家去,却又不能回去,把那位年轻女性孤身一人丢在此魔窟怎么行。

      “说起来,《远处有眼》的第四章,‘毛利侦探事务所’出场了吧?”

      老板望着遥远的某处自言自语。

      “老板刚才的话只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不是‘他’。”

      被杀的社长是女性。

      被害者。富泽石。七十七岁。

      她的丈夫穷极一生创立了糕点制作会社“月兔本铺”,从丈夫去世的二十年前开始,她掌管了会社。

      没有子女。

      由于不是上市公司,只是私营企业,所以认定经营方式可以按照个人喜好来,她也正是那么做的。最近她很少去会社,常常在家里发布指令。毕竟是七十七岁了,行动果然不便,听说最近连食欲也不振。

      “据我分析,这个案件的被害者对环境问题很敏感。”山内还是老样子,压根就没人拜托他,他却开始分析起案情来,“从自家设置焚化炉的举动中,可以看出这一心理倾向。”

      “这种事谁都能看出来。而且啊,简易焚化炉也是二恶英的发源,真要是担心环境问题就不会用,不是吗?”

      “汽车尾气也一样嘛。不管是谁,造的时候又没想到会有害。”

      山内喝了倒在玻璃杯里的“桃之天然水”。

      “我见过那位社长家的庭院,没有墙,所以要说是庭院,还不如说是林子。”

      “附近的人家就称之为森林哟。”

      事实上,似乎还有不知那是私有地而入内散步的人。

      “她被杀是在几月几日?”

      “五月三十一日,星期四。”

      “整具尸体都焦了,为什么还能推定死亡的日子?”

      “信箱里留着六月一日的晨报,没取走。”

      “六月一日的报纸还在,就说明六月一日的早晨,她的身体已经处于无法取报纸的状态了吗?”

      “啊啊,那报纸是我找到的。‘今天开始换衣服(换季)’的报道在第一版。那天没什么大事件。”

      我想要确认一下邮便物,从信箱里往外掏的时候,已拿在手里的报纸掉到了地上。就在那时,我发现地面上有奇怪的脚印。

      “晚报呢?”

      “那位老太太是个吝啬鬼,只订了早报。”

      “有钱人还这样,真意外。也许可以说正是因此,她才会变成有钱人吧。”

      “这么说起来,山内老弟可是个例外,没钱又吝啬。”

      “我有钱,只是不在你店里消费。”

      “真是个讨厌的顾客。”

      老板大口喝着自己的酒。

      “命案的第一发现人是怎样的人?”

      他把酒一饮而尽,向我发问。

      “住在附近的一对兄妹,高中生。哥哥是私立星城高中三年级学生,妹妹是本地的光华女校二年级学生。”

      “光华女校吗?我知道我知道。校服领口是红方巾,这种款式给人的印象很深呢。”

      老板不检点地咧着嘴笑道。他就是这种类型,乘电车时绝对不想坐在他身边。

      不过,老板是出了名的阅读爱好者,不看点带字的东西就会心神不宁。《校服图鉴》之类的视觉系可疑书籍,他居然也会买吗?

      “六月二日上午,兄妹俩在森林,也就是被害者的庭院中迷路了。偶然在焚化炉内发现了尸体。”

      结果,我发现的奇怪脚印不过就是他俩的脚印罢了。

      “焚化炉的盖子没关上?”

      “关着呢。兄妹俩想丢香烟,才打开了盖子。于是发现了尸体,慌慌张张跑出‘森林’,撞上了正在巡逻的巡警以及同行的我。”

      “高中生,香烟啊。”

      “我训了她一顿,让她回去了,也不知对那茶色头发的女孩子有多大效果。”

      “为什么最近的孩子要染发呢?”

      “是啊,自然的色调健康得多嘛。高中女生也穿大开领的水手服,亲眼看着她穿成那样,真要命。”

      后知后觉地,我想起这里还有年轻女客在。

      “两个嫌疑犯都有动机?”

      “非常有动机。首先是五十川,这个男人现在五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却因为富泽石的一己之见被会社解雇了。”

      “但是,你不是说他贪污了会社的钱吗?”

      “我是说过。”

      “那被解雇不是理所当然吗?”

      “啊,老板!”山内插嘴,“老板啊,罪犯的逻辑不是我们这种正经人能理解的。”

      “谁是正经人?”

      “我啊,工藤先生啊。”

      “没算上我。”

      “因为老板你是不知好歹的类型。”

      “这一点你怎么看出来的!”

      “看长相。总而言之,罪犯们大多是不知好歹的类型。”

      “别把我和罪犯们归置在一起!我的长相,怎么说呢,可是七福神(注2)的长相啊。譬如惠比寿大人,布袋大人啊,大黑大人之类的。”

      老板又喝了一杯酒。这家伙不要紧吧?

      “另一个嫌疑犯呢,怎么样?”

      “福社长畑山四朗,今年六十七岁。”

      “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副社长。”

      山内钦佩不已。

      “‘月兔本铺’没有设退休年限。社长石老太为首,七十七岁呢。”

      “这样的高龄居然还能应付那么繁重的工作。”

      “克里斯蒂写《旧罪的阴影》时是八十二岁。”

      老板的眼睛又一次望向了远方。

      “工藤老弟,这个畑山也有动机吗?”

      山内无视老板,向我发问。

      “当然有。他一直被富泽石欺凌。”

      “被欺凌?”

      老板突然怪叫起来,

      “这也能成为杀人动机?又不是小孩子。”

      “怨恨可是很像样的动机。”

      山内的发言让我点了点头。

      “老板,你不了解富泽石的性格才会这么说。丈夫一死权力到手,她就趁机开始任性妄为,说话也肆无忌惮。”

      “是个强硬的老太太?”

      “嗯,年轻时据说几乎是个不良少女,最近嘛,特别是畑山四朗,每天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为什么又骂?”

      “找人撒气,以便消解自己的压力吧。”

      山内分析石老太的心理。

      “被撒气的那方可就惨啦。”

      “就是。”

      我随声附和。

      “畑山四朗从上一代社长的在位时开始就在会社效命,劳苦功高,性格也温和稳重,所以不管怎么斥责,他也不会发牢骚。也许她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欺负他吧。”

      “但是,这样的好人会杀人吗?”

      “从犯罪心理学的层面上讲,每一个人都潜藏着成为罪犯的可能性。”

      山内的表情原本就有点忧郁,此刻更是皱眉发言。

      “正如山内所说,事不过三,兔子急了也咬人。积累着,积累甚深的怨恨,终于爆发了。完全可以这么理解。”

      我朝烤蛤蜊下了筷子。这家店的烧烤是炭火烧,所以比起水分多的煤气火烧来,烤出来的食物特别美味一点。刚烤好的蛤蜊和热乎乎的汁一起进嘴的话,日本酒也能喝得更多呢。

      “就是,把不满情绪积攒在内心的人爆发起来非常恐怖。”

      “两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别说没有不在场证明了,两人都有可疑的行动。”

      老板为我的酒杯斟满“东一”。

      “案件发生的五月三十一日,畑山四朗被富泽石叫去了她的家。”

      “石老太的家,也就是犯罪现场吧。那么,那是几点的事?”

      “晚上七点。”

      “为什么叫他去?”

      “通知他减薪。”

      “减薪……”

      “最近,‘月兔本铺’似乎也和大部分商家一样,业绩不太理想。她想要副社长承担这个责任。”

      “会社不怎么赚钱?”

      “最近似乎是不赚钱。据说社长个人持有可观的财产,但富泽石嘛,本来就是个讨厌银行的老太太,她在银行里几乎没有存款。”

      “也许正是因此和银行关系恶化了。换言之,资金周转不灵,对吧?”

      “别看老板你这样,推理还真出色呢。”

      “我好歹也是个生意人。”

      这家店的资金也周转不灵吧?老板自暴自弃地大口喝着闷酒。

      “不过,如果由于这一点业绩恶化,那么与其说是副社长的责任,还不如说是社长的责任,不是吗?”

      “这么正经的理由在石老太面前可行不通哟。”

      “自己不负责,拿畑山四朗当牺牲品吗?”

      “这样就会想杀人了吧?”

      我和老板同时把酒杯往嘴边送。

      “畑山四朗对富泽石来说,就是‘被蛇盯住的青蛙’啊。他毫无抵抗地呆到晚上八点,然后离开了富泽的宅邸。”

      “为什么知道他是晚上八点离开的?”

      “五十川孝行目击了这一幕。”我吃着热乎乎的烤蛤蜊,“畑山出门时和五十川擦肩而过。”

      “那么,五十川也拜访过石老太的家?”

      “嗯。”

      “为什么?”

      “他说是为了要退休金。”

      “这可怪了。”老板为我的酒杯咕咚咕咚斟满“东一”,“退休金,有可能支付给一个贪污会社的钱因而被解雇的家伙吗?何况对方是富泽石。五十川自己也明白要不到退休金吧。”

      我没有否定老板的话。

      “换言之,工藤老弟,五十川的证词是迫不得已说出口的谎言。”

      拜访富泽石的真正理由,是为了杀她……

      “没错。而且五十川还在命案后的第二天,远走高飞到韩国去了。”

      “工藤老弟,凶手一定是五十川。远走高飞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而且案发那天畑山回家时老太太还活着,对吧?一定是五十川在那之后杀了她。”

      “还不能这样断言。因为畑山姑且告辞出门、之后再重访富泽宅邸杀人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啊,是嘛。”

      “也许他瞅准了五十川回家的时机,要不就是一直潜伏在庭院的林子里监视着。如果他之后杀害了石老太,杀人嫌疑就会导向五十川。就像老板你想的那样。”

      “工藤老弟所言极是啊,老板。”

      “何况要说远走高飞的话,畑山在命案后的第二天,突然上北海道出差去了。”

      “我想这不能称为远走高飞。”

      “差不多啦。”

      “从此断了音信?”

      “联络倒有。畑山已经回来了,我们也知道五十川投宿的宾馆电话。”

      “两人都否定了嫌疑吗?”

      “所以伤脑筋。”

      “是哪个呢?”

      我们三人陷入了沉默。

      直觉告诉我是五十川。

      不管怎么说,他都贪污了会社的钱。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比认真工作的畑山显得更可疑吧?但正是因此,畑山当然也有可能把醒目的罪行栽赃给五十川。

      究竟是哪个呢?

      三人都束手无策。

      “我想是妹妹。”

      我和山内面面相觑,随即向老板望去。

      当然,发言的不是我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那是一位年轻女性的声音。

      非常澄澈、娴静的声音。

      我们把脸转向正在吧台一角举杯独饮的女客。

      “抱歉,我听了各位的对话……”

      “没,没关系。”

      老板口齿不清地说道。之后,谁也不能再说点什么了。大概是被这位女性的气度征服了吧。

      这位女性和我们厄年(注3)三人组的人种不同。她比我们高贵得多。娴静的口吻也好,微微含愁的神情也好,至少,和老板这样一年到头醉醺醺傻笑的人种有天壤之别,差距简直就像虎头狗和暹罗猫那么大。

      “你是第一次光顾这家店吧?”

      山内人不可貌相地发挥出厚脸皮的劲头,和这位气质高贵的女性搭讪。

      “我是被这家店的名字引进来的。”她向我们转过脸来。也不是完全改变方向,只是恰到好处地、优雅地偏过来一点,“店名取自吉卜林的诗吧?”

      《穿过森林的小道》……

      不过,我记得不知何时曾听老板提过,店名取自柯林·德克斯特的推理小说。主人公莫尔思警长很受欢迎,我还记得老板开过的无聊玩笑,“我是莫尔思”云云。说到底,因为那是醉话,也不知哪种由来才是店名的真相。

      “你读吉卜林吗?”

      “不,我在大学专攻民俗故事。”

      “民俗故事……”

      老板茫然低语。

      “不知道吗?老板,就是童话,就是西洋的老故事。”

      “我觉得‘穿过森林的小道’和童话有关系,不过,看来是我的错觉呢。”

      “不,也不能说你错了。推理小说,不,诗,可以说是成人童话。”

      老板一心想要挽留她,就试着牵强附会起来。

      “学生啊,还年轻。”

      “明天是我的二十岁生日。”

      一瞬间,店内的对话产生了奇妙的空白。

      明天是二十岁生日,就意味着今天她还未成年,严格来说,摄入含酒精的饮品是违法行为。

      老板和山内看着我。这是在窥探我的态度,同时给我施加无言的压力,就像在说“不许煞风景”!

      “唔,纵容你一次吧。”

      我的话让老板和山内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从法律意义上说,我已经是二十岁了。”大小姐悠悠地说道,“因为民法规定人在生日的前一天加一岁。”

      “在生日的前一天……你说什么?”

      “在生日的前一天加一岁。比方说,我的二十岁生日是六月十八日,那么从法律意义上说,六月十八日的前一天,也就是今天,我已经二十岁了。”

      我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这位大小姐是不是有点怪?说起来,刚才她也脱口说出了奇怪的话:“我想是妹妹”。那种悠悠然的语气也很怪。

      “真的吗?”

      老板也一脸疑惑地问。

      “嗯,所以四月一日出生的孩子,和四月前出生的孩子编在一起入学。”

      “哎!”老板惊叫起来,“你说什么?其实我就是四月一日出生的人呢。”

      四月愚人。

      虽说都是四十二岁,老板却比我和山内高一年级。

      “从法律意义上说,四月一日出生的人是在三月三十一日加一岁的。因为‘从出生那天起,过了三百六十五天’后是生日的前一天。所以他们和三月出生的人编在同一组里。”

      “是这样啊!”老板不胜感慨地合掌,“于是,长年以来的疑惑一夕得解了,工藤老弟!为什么在四月出生的人里,只有一号出生的人算进四月前出生的群体呢?我出生的秘密终于揭晓了。”

      出生的秘密,这话也太夸张了。不过,虽然刚才只怀疑了她短短一瞬,但我还是有点羞愧地想,这位大小姐与其说是古怪,还不如说她比我们聪明得多。

      “我是山内,犯罪心理学的学者。”

      山内周到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是工藤,神南署的刑警。”

      大势所趋,我也介绍了自己。

      老板立正,道:“我是老板。”

      这一看就知道,好不好!

      “我是樱川东子。”

      大小姐确实非常美丽。面容美,声音也美。然而遗憾的是,她几乎不怎么笑。不,对美丽而又富有气质的她来说,笑不笑什么的,也许是我太挑剔了。

      “我说,小姐!”

      “嗯?”

      我想问樱川东子小姐,先前所发的那句令人费解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们为‘凶手是哪个’烦恼时,你说过‘我想是妹妹’,对吧?”

      “我想到了汉赛尔和格莱特。”

      “汉赛尔和格莱特?”

      “是。”

      著名的格林童话。

      被父母抛弃的年幼的兄妹俩,在森林中发现了糖果屋、并在那里杀死了女巫的故事。

      对啊。

      被杀的富泽石是糕点制作会社的社长。再把她的林中宅邸联想成糖果屋。然后性格很差劲的富泽石老太就是女巫……

      发现尸体的兄妹俩当然就是汉赛尔和格莱特吧。

      联想很顺利。

      “童话,常常会在表面的故事之下隐藏着故事真正的含义。”

      “我知道我知道。”

      看来老板要开始充内行了。

      老板在我们厄年三人组里,腕力最弱,一知半解的知识却比谁都多。

      “成为童话舞台的欧洲中世纪,发生了慢性的大饥馑。”

      听了老板的话,樱川小姐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点了点头。

      “于是理所当然的,‘弃子’盛行一时。换言之,把孩子抛弃在森林深处的童话《汉赛尔和格莱特》,反映了当时的弃子风气。”

      老板浮现出腼腆的微笑。喂,这表情和你一点也不配!

      “真的很在行呢。”樱川小姐赞美了老板,语声中却似乎蕴含着哀愁,“但是你知道吗?就在弃子的同时,‘弃姥’也盛行过。”

      “弃姥?”

      这么说起来,从前在日本贫穷的农村里,应该也有遗弃老太太的风气。

      “我想,糖果屋女巫就是被遗弃的老太太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形象。”

      被遗弃的老太太……

      这和可怕女巫给人的印象正相反呢。

      “当时被遗弃的老太太,大多就死在森林深处。但其中的幸运者能走到教会、修道院或大庄园主的宅邸接受养护。森义信在《童话的深层》中写了这些事。”

      “是嘛。”

      果然不愧是在大学学习“民俗故事”的大小姐,素养和老板有质的区别。

      “读了《汉赛尔和格莱特》,我怎么也无法认为糖果屋主人是一个可怕的女巫。”

      “为、为什么?”

      老板无端地语无伦次起来,多半是被樱川小姐的气度压倒了吧。

      “那个老太太眼睛看不见。”

      对啊。

      女巫要等汉赛尔长胖之后再吃他,每天靠抓汉赛尔的手来确认他有多胖。而汉赛尔让她抓骨头,欺骗她,让她以为他还没长胖。

      这是在女巫眼瞎的基础上才能成立的小花招。

      “我读了岩波文库的《格林童话集》,关于女巫,那本书中记述如下。”

      ——岩石似的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像虫爬一样,佝偻着走了出来。

      “啊啊,确实,比起可怕女巫的说法来,我觉得衰弱的老太太更贴切。”

      老板轻易地倒戈到樱川小姐门下。

      “如此衰弱而且眼瞎的老太太,我想,不可能抓得住两个人,即使那两个人是小孩。”

      “您说的对。”

      不知不觉,老板对二十岁的女孩用起了敬语。

      “所以我认为,这个故事不是讲述年幼的兄妹俩合力杀死了坏女巫,而是讲述了一桩不良少年与不良少女杀害衰弱的老太太、抢劫财物的案件。”

      我,不,我们厄年三人组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如果我们相信老板的话,相信童话反映了某些社会现实,这样的说法也许确实能成立。但是,这种话从樱川小姐这位不知人世丑恶——这一点可以断言——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嘴里出来,我们有点不知所措啊。

      “深夜还在森林里转悠,一定是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樱川小姐的措辞尖锐起来,“妹妹格莱特把女巫推进烤炉烧死后,岩波文库的《格林童话集》中记述如下。”

      樱川小姐背诵道。

      ——走进女巫的家一看,到处堆着箱子,里面都是金银珠宝。

      “这东西可比鹅卵石值钱多了!”

      汉塞尔说。他尽可能地装满了所有衣兜。格莱特说“我也得装点带回去。”然后,她就把小围裙盛得满满的。

      “确实,汉德尔和格莱特品行不端的说法,也能成立。”

      山内似乎想讨佳人欢心,向她表示赞同。

      “不是汉德尔,是汉塞尔。”

      樱川小姐纠正道。

      老板忍着笑:“省省吧山内老弟,你和童话话题压根就不般配。”

      “我是犯罪心理学者。我在说童话和这次的案件之间的关联性。”

      樱川小姐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倾听山内辩白。

      “樱川小姐!”

      “在。”

      “难不成你是认为,就像汉塞尔和格莱特的真相一样,这次的案件也是高中生兄妹谋财害命杀死了富泽石?”

      “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大叔们又一次无言以对。

      这位在学术的象牙塔里隐居的大小姐,必须有人教教她人情世故,让她明白现实世界和童话不同。

      乍眼一看斯文有礼其实却非常粗线条的山内,显然不能胜任。但也不是说,这一重任就可以托付给醉醺醺的老板。

      我下定了决心。

      “樱川小姐!”

      “在。”

      “我能接受你对汉赛尔和格莱特的解读,不过,要和这次的案件联系在一起,就有点那个了。”

      “所谓的那个是什么?工藤老弟!”

      “那个就是那个。”

      “哦、那个哦。”

      老板莫名其妙就接受了。他醉得相当厉害了吧。

      “那兄妹俩,在上学的日子逃课还抽烟呢。”

      “看来是这样没错,虽然不能说毋庸置疑吧。”

      “从那样的行为来看,他俩品行不端。”

      樱川小姐的语气很肯定。

      “要说品行不端还是洋派呢,总之就是那种类型的学生。不过,大小姐!”

      “请叫我樱川。”

      “嗯,好。”

      我慌乱的样子,让山内和老板发笑了。

      “樱川小姐,虽说是品行不端的人,但直接称之为罪犯就太武断啰。”

      “可是那种人一般都会把烟头随手一扔,不是吗?”

      “我、我说大小姐,有那种坏习惯的人确实也不少,但不能说他们就会杀人了。”

      “你说过吧,兄妹俩想要扔烟头,打开了焚化炉的盖子,所以发现了尸体。”

      “是啊。”

      “但是,就为了扔烟头,会特意打开焚化炉的盖子吗?那盖子好像很重呢。”

      一时无法反驳的我,喝了一大口“东一”,重整了姿势。

      “大小姐,不,樱川小姐,你这是偏见。”我用教诲的口吻对她说道,“他俩外表看起来确实有点浮华,但骨子里还是挺靠谱的。因为两人具有发现尸体就要好好报警的常识。所以,烟头什么的,是担心随手一丢可能会点燃草木引起火灾吧。”

      “兄妹俩打开焚化炉的盖子,也许是为了确认尸体有没有彻底烧干净。不是都说凶手会回现场吗?”

      樱川小姐也出人意料的顽固,和她的容颜还真不相称。

      “如果他俩是凶手,会报警吗?”

      “确认了尸体状况再返回时,偶然遇到了正在巡逻的巡警。慌乱的二人装成了尸体发现人,不是吗?在被巡警追根究底询问前。又不是休息日,为什么大白天的会在这里转悠嘛。”

      一时语塞的我点了香菇。那玩意儿用炭火一烤,蘸上酱油就是绝顶的美味。

      “富泽女士年轻时好像也相当浮华。刑警先生刚才说过,她好像曾是不良少女,对吧。因为有这样的共同点,虽然我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不过我相信,她大概是对偶然在‘森林’中迷途而来的兄妹俩产生了兴趣,然后亲近起来了吧。不管多有钱,我想独自生活的老人是很寂寞的。”

      不知为何,樱川小姐的愁容看起来更深了。

      “你是说,结果她反而被亲近起来的兄妹俩杀害了吗?”

      “嗯,富泽女士讨厌银行,几乎不在银行存钱,对吧?也就是说,家里保管着相当惊人的现金吧。”

      樱川小姐的口吻中充满了出人意料的自信。但是,我必须把决定性的事实摆到她面前。这也是为了教导这位大小姐什么叫现实,没办法。

      “你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如果那兄妹俩没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也许指称为凶手也不奇怪。”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是,案件是五月三十一日,兄妹俩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这话早点说啊,工藤老弟。”

      老板把蘸好酱油的烤香菇端了上来。

      “工藤老弟,你知道有栖川有栖的不在场证明讲义吗?”

      “不知道。”

      “他在作品《魔镜》中,把不在场证明的所有手法分成了九大类。”

      “老板,现在我们还是先说比较现实的案件吧。”

      山内回到了原先的话题。

      我的视线又一次回到了樱川小姐身上。

      “五月三十一日放学后,兄妹俩在家里和友人汇聚一堂搓麻将。据说玩了个通宵。据说兄妹俩一直在场。换言之,在兄妹俩之外,有三个人出言证实他俩的不在场证明。”

      “谁赢了?”

      “啊?”

      “麻将,谁赢钱了?”

      “唔,这倒不清楚,不过,据说哥哥输了个精光。”

      “果然。”

      “果然?”

      “也许正是因此有了一肚子邪火,导致动手行凶。而且被害者宅邸中的现金,对一个搓麻将输了钱的人来说也充满吸引力吧。”

      “不,所以我就说了嘛,富泽石被害的五月三十一日,他俩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石老太太是在‘忌日’的前一天丧命的。”

      “啊?”

      “就是说,犯罪日期真是五月三十一日吗?我在质疑这一点。”

      “这话怎么讲?”

      “尸体彻底烧焦了,所以确定凶杀的日期很难吧?”

      “嗯,但是邮箱里的报纸……”

      “从六月一日的报纸开始堆积在里面。”

      “没错,她五月三十一日被杀了,所以没取六月一日的报纸。”

      “这个嘛,也许凶手为了遮掩真正的犯罪日期,把石老太太一度取出报纸又塞回邮箱了哟。”

      大小姐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

      确实,这么做的话,石老太活到六月一日上午为止的可能性也有。石老太自己一度取出了报纸,然后被杀害了。接着,凶手把报纸放了回去。

      这样一来,就能让人把事实上活到了六月一日的石老太,误认为是五月三十一日被害的。

      换言之,真正的犯罪日期是六月一日。在五月三十一日具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兄妹俩,如果能让人认为犯罪日期是这天,就高枕无忧了。

      “理论上可能呢。”

      我悠悠然品尝着烤香菇。那咸味儿真棒。

      “不过,事实上真有人会做到这种程度吗?”

      “刑警先生刚才说过吧,找到报纸时,一眼就看到了换季衣服的报道。”

      “是说过。”

      “那是六月一日的报纸吧。”

      ——今天开始换衣服(换季)。

      有这篇报道,是六月一日的报纸没错。

      “第一眼就看到,说明六月一日的报纸在最上面吧?”

      “嗯,是啊。”

      取报纸时邮箱里的物品被我失手掉下了地,几份报纸的顺序也打乱了。不过说起来,六月一日的报纸似乎确实在最上面。

      “换言之,六月一日的报纸按理是最后塞进邮箱的啰?”

      “好像是。”

      “假如石老太太在五月三十一日被害,那么应该是六月一日的报纸先塞进邮箱,上面压着六月二日的报纸。六月一日的报纸应该隐藏在下面。”

      老板手里的酒杯掉落在地。

      他多半是醉了。

      “然而事实上,六月一日的报纸压在六月二日的上面。”

      “我明白了!”山内大叫,“这就是说,六月一日的报纸是凶手的伪装。”

      樱川小姐点头道:“正是,其实石老太太取出了六月一日的报纸,所以犯罪时间是在之后,六月一日的夜里。”

      樱川小姐把不知何时点了的萤鱿送进嘴里。萤鱿放入沸腾的水中一烫,蘸着生姜酱油吃,就是一份简单的下酒菜。令人感动的甜味儿在嘴里扩散,吃起来真是难以言喻的美味呢。

      “我在真正的生日前一天加了一岁,石老太也是,在‘忌日’前一天死去了。”

      “犯罪推定时间有错的场合……”老板嘟哝着,“等一下,我说工藤老弟,犯罪日期是六月一日,那么……”

      我充耳不闻地吃着烤香菇。却吃不出香菇的味儿。

      “反而是五十川和畑山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了吗?”

      五十川六月一日飞去了韩国,畑山则在北海道出差。

      “你提出了十分宝贵的意见,我们会进行参考。”

      “什么参考啊,不是这么优哉游哉的事情好吧!两名嫌疑犯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发现尸体的高中生兄妹反而没有不在场证明。”

      “山内老弟,现在的警察注重科学性的调查,不是外行人就能贸然插嘴的。”

      “但是,我认为家里没有通讯录也有点不自然。”樱川小姐继续向前推进话题,“你说过,富泽石女士大部分时间呆在宅邸内,对吧?”

      老板替我点点头。

      “我想,这就是说,她会从家里——用电话——发出指示或与客户商谈。”

      “是吧。”

      “所以,通讯录按理该有。”

      “可事实上没有。”

      “被凶手拿走了。”

      “那么,是五十川还是畑山……”

      “如果是他俩,通讯录上写着名字也不奇怪。”

      “这倒是。”

      “通讯录上写有名字就会显得很不自然的人,会让人疑惑为什么此人的名字会被写在被害者通讯录上的人……就是凶手。”

      “你是说,高中生兄妹俩?”

      “是,他俩偶尔也会接到石老太太的电话吧。所以惧怕通讯录的存在。”

      一时之间,店内只有我与山内吃烤香菇和烤蛤蜊的声音。

      “我说,樱川小姐。”

      意识到继续埋头吃蛤蜊有多奇怪的山内,振作精神开了口。

      “在。”

      “刚才你说过‘我想是妹妹’吧?”

      “啊,那是指真正动手的人。你们不是在问是哪个干的吗?”

      那是在问五十川和畑山中的哪个啊,不过,现在这个问题的意思已经转变成兄妹俩中的哪个了。

      “刑警先生说过吧,和妹妹相遇的时候,她的水手校服领口大开,让他蠢蠢欲动。”

      我被“东一”呛了。

      “蠢蠢欲动”是樱川小姐夸大其词。准确的意思应该是“目不转睛”。

      “但妹妹所上的是光华女校,这个高中的校服配有胸口打结的红方巾,对吧?”

      “没错。”

      老板以醉醺醺的声音有力地回答。

      “你看到了露出的胸口,不正说明她当时没系方巾吗?”

      老板像烤蛤蜊一样呆呆开着口。

      “妹妹用红方巾杀害了石老太太,一定是这样。”

      “就是说,绞杀?”

      “是,还有,那方巾多半是和石老太太一起在焚化炉里烧毁了。”

      厄年三人组哑口无言。

      假如樱川小姐说的是事实……

      “不行啦,这么晚了。”樱川小姐把酒杯中残存的“春霞”一饮而尽,“抱歉,对一位在职的刑警先生说了自以为是的话。请别放在心上。”

      “不,对于我们警方来说,普通市民的协助非常宝贵。”

      我用颤抖的语声答道。樱川小姐依然面无表情,向我们点点头就出店了。

      “工藤老弟,再调查一下吧,高中生。”

      “我正有此意。当然啦,并不是因为被那小姑娘那么说了。”

      这话听起来多半只是嘴硬吧。

      “急转直下,案件解决!”

      老板宣布。山内点了点头。

      “外头好像传来了老鼠的叫声。好啦,今天打烊。”

      老板说完,就静静地瘫倒在地了。

      只剩“春霞”一升装的空酒瓶,留在这里。

      (终)

      注释:
      (1)酿造酒精:食用的乙醇。一般以含淀粉质或含糖份的物料为原材料,例如甘蔗、蜂蜜、米、蕃薯、粟米等。酿造发酵再以蒸馏方式而制成,属于天然物料不含人工成份。
      (2)七福神:主管人间福德的七位神。大黑天是开运招福之神,能驱除恶神,保人平安,其形象为头戴黑巾、肩背布袋、手持木槌、脚踏米袋。惠比寿是商业之神,能保佑生计和生意兴隆、如意,其形象为身着猎衣、右手握钓竿、左手抱大头鱼、满面笑容。布袋和尚是洪福吉祥之神,又称弥勒菩萨,其形象为肚大、体胖,卧扶大布袋。
      (3)厄年:男性的25岁、42岁和61岁是厄年。42岁尤为大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汉赛尔和格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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