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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才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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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房头那棵大枫树,活脱脱成了精怪 —— 它就长在全大队中心的立炉点旁,大炼钢铁那阵子,就近地疯狂砍树,它偏仗着 “紧贴房檐根儿” 的地利,躲过了灾祸,成了全村古木里唯一的 “漏网之鱼”。
生活烧柴,长沟两侧能砍伐的树木早就被砍光了。有些缺德的,甚至打上了坡地里那些零星山茶树的主意。只有家里有壮汉的,屋前才竖着整齐的长柴—— 这些都是从后山十几里外的山岭上弄来的,平时轻易哪舍得用,多半是用来撑场面、博人赞叹的。
比起哥哥,我可真是不值一提。
当年别人都学着红军长征,徒步串联当苦行僧,他倒好,揣着张学生证,火车、汽车、马车、拖拉机换着坐,遍游神州。后来两派武斗兴起,他更是全程参与,没落下半分。
武斗闹得最凶的时候,为了满足大规模战斗的需求,他们被派到一所空置的幼儿园里,连夜赶制手雷。两张拼拢的乒乓球桌上,堆满了已经填实炸药的半成品,活像开自助餐。围坐在桌边的人负责最后一道工序 —— 装引线。有了驻军的暗地支持就是不一样,技术也显得专业不少,桌下还按指导挖了深井,以防装配时出意外。
装引线的步骤很讲究:先拿镊子夹住引线的一半位置轻轻一拉,金属线的后半段就会变成螺旋状;放进胶水里一浸,拉直往桌上的黄色粉末里一滚;再把引线笔直的一端从手雷盖底的小孔穿过去,把沾满黄末的螺旋部分拧进去;最后给露出的引线系个指环,拧上盖子,一枚手雷就装配完成了。
有天夜里,大概是加班到太晚,对面的女生装完一枚手雷后,伸长胳膊打了个呵欠 —— 天哪,她的手指竟然挂住了那个引线指环,手雷就这么悬在半空!
要知道,仅凭手雷自身的重量坠落,就极有可能引发桌上所有手雷连环爆炸。那一刻,她自己和桌旁所有人都吓傻了,一个个呆立当场。终于,有人从后面慢慢伸出手去,勇敢地托住了这枚手雷,让二十几条年轻的性命得以幸存。事后才发现,那个伸手救人的小伙子,裤腿早已被冷汗浸透。
我这个 1968 级的初中生,本该在课堂里读书,却先读起了革命标语。跟着大伙游行、刷标语,可等两派真刀真枪地打起来,见过了死亡,我就怂得像只乌龟,躲在家里发霉。
见我整天百无聊赖,偶尔回家的哥哥,有天夜里摸去学校,撬开了图书馆的门。他指着架子上那些大部头,像装萝卜似的满满塞了一麻袋扛回来。从那以后,我就抱着这些书一本本啃,从屠格涅夫到莫泊桑、乔治・桑,从《油船德宾特号》到《唐宋传奇》《堂吉诃德》,古今中外的典籍一个劲儿往肚里填。
有一回,我甚至翻出部《圣经》,从 “上帝创造世界” 第一行开始读,硬着头皮挑战忍耐无聊的极限。可读到 “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有晚上,有早晨,是第六日。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时,我终于再憋不住了,“嗵” 地一声把书砸向柴堆,哈哈大笑。
实在无聊透顶的时候,我也会出门闲逛。曾惊恐地蹲在路边,看着草根间一条三寸多长的软乎乎的旱蚂蝗,昂着铲状的扁头,慢悠悠地爬过,身后留下一道闪闪的痕迹。抗战时期,日本对渝都进行了五年半的无差别轰炸,所以至今到处都还留下了防空洞。随便找个洞口钻进去,往里、再往里走,直到微弱的手电光下,照出一窝鹌鹑蛋大小、白亮亮的蛇蛋。我伸出指头小心点了点,软乎乎的,心里又怕又奇。我还曾买回几只鸭雏,为了给它们找食,爬遍了远近的山崖,甚至攀上 “红岩嘴” 面朝大江的悬崖,在刻着 “慈航普渡” 的菩萨坐像旁捡蜗牛。
有天我蹲在石阶旁,静静观察分属两派的两窝蚂蚁。捉来一只小蚂蚱放在中间,诱发了一场倾巢而出的恶战。它们像世仇相见,个个英勇无比,一对一抱在一起拼死互咬、翻滚,就算丢了胳膊断了腿也绝不逃窜,爬起来再找敌人,扑上去厮打。从午后直打到日落,最后石阶上只剩下一层密密麻麻的蚁尸,惨状让人想起武斗后街上的一片狼藉。
咱们言归正传。
哥哥见识广博,思维敏捷,且多才多艺。他当工匠,我打小工,俩人一起搬运石头和田泥,在外屋砌了个三眼灶。灶的火道蜿蜒,一处点火,三个锅都能热起来。村民们闻讯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这灶好啊!做饭、煮猪食、烧热水一并解决,还省柴,啥柴都能烧!” 可没过多久就有人嘀咕:“省柴是省柴,就是冬天没地方烤火。” 到头来,也没人学着砌这种灶。
为筹备日常烧柴,我俩带着绳索,腰别杉刀,来到伴村沟岔里。下起狠手,从沟头起“清场”式推进,把这些亘古至今的野灌、乱刺、醋梨子丛,砍割得一茎不剩。屋后——连三间集体房后,都堆了个满满当当。原本毛茸茸的沟坡瞬间成了 “秃瓢”。这下可好,沟对面,往常顺顺当当下山回村的牛群,全乱了套 —— 它们像见了鬼似的,要么窜进路边的玉米地里横冲直撞,跟走 T 台似的;要么反着往山上爬。孩子们举着棍子在后面追,像撵兔子似的,满坡都是 “祖宗哎” 的哀嚎,牛铃声乱得比锣鼓还响。
我跟哥商量:“有空咱们去九队,帮小谢她们也砌个这样的灶吧?她们靠割茅草烧火,比咱们更难。” 哥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笑着点头。
不管在啥地方,美女总容易成为谈资。最近村里最火的八卦,就是关于谢丽云的。据说她摸黑进家门就瘫倒在地,醒来后瞪着眼喊屋里“金碧辉煌”,就这么间破屋,愣是被传成了金銮殿。乡亲们添油加醋的本事,比说书先生还溜,硬生生把个累晕的姑娘,说成了撞见菩萨显灵的奇人。
我心里清楚,她平时既不像其他知青那样四处游逛,也不像小赵那样在村里到处蹭吃喝,每天老老实实出工,身子骨怕是实在承受不住累倒了。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去看看。这几天心里总惦记着,放不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