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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逢 ...

  •   顺沟往西走十五里,我们头一回去公社镇上赶集。至于更远的地方 —— 二十多里外的区政府所在地集市,除非有要紧事,这儿的人难得去上一趟。
      土家族的赶集日格外热闹,即便兜里没揣钱,人们逢五逢十也乐意往人堆里凑。镇边小河对岸的公社机关,几间木屋,模样既像庙又似衙门,冷清得连蚂蚁爬墙的声响都能听见。
      镇上最气派的要数供销社,那栋像巨舰般的二层连体楼房,把远道而来的公路迎头劈成个 “人” 字,形成了集市中心。农民们沿街道摆满了柴火、白菜、鸡蛋和其它农产品,活脱脱给大地铺了块杂色的大补丁。听说去年公路还没通时,去趟县城得靠两天脚力;如今每天一趟的客车正在调头回去,街上的人潮便如浪头般涌了起来。
      人群中,我们几个干沟知青撞了个正着。当看到龚滩码头那个对我笑出梨涡的姑娘时,我差点把舌头咽进肚子里 —— 她居然落户在九队,跟我哥俩成了不近不远的邻居!她热络地邀我们去玩,那股子亲热劲儿,让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同队的那位赵姓女知青却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往旁边一站,半天挤不出半句话。我忙不迭点头回邀,心里像揣了只欣喜扑腾的麻雀。
      等两位姑娘转身离开,三个爷们凑到一起,我突然指着面前戴军帽的小伙儿喊道:“你小子!不就是船上爬遮阳篷的那个……?” 他姓张,分到了沟对面山后的二队,翻上山去还有挺长一段路呢。这小子跟开了情报站似的,压低嗓门就滔滔不绝地 “倒豆子”:漂亮姑娘名叫谢丽云,校花,家里兄妹多到锅碗瓢盆都快挤得打架。她对象是当□□时的战友,腿有点瘸的孤儿,按政策留在了重庆一家服装厂上班,俩人的感情就像黄连树下的蜜罐 —— 甜得耐人寻味。她逢集必来,就是为了接对象寄来的包裹,里里外外全是念想。听得我直咋舌,这小张哪儿是来插队的,分明是带了八倍镜来的,啥消息都门儿清。
      集市正热闹着,一个凹脸突眼的汉子站上高凳,模样活像根顶着脑袋的腌萝卜。他操着我们倍感亲切的地道乡音吆喝着,手里的大瓶子直晃:“三遍,喷三遍,辣椒就能长这么长!” 底下有人起哄:“怕不是跟牛那啥一个样吧?” 汉子也不恼,咧嘴一笑。大伙儿看着,倒像是在看卖狗皮膏药的。又有人嚷嚷:“老哥们不信?买瓶回去,保准来年添个胖小子!” 哄笑声浪差点把他从凳子上掀下来。
      后来才知道,这老哥是渝都分配来的大学生,实打实的农业技术员,最近正推广 “920 生长激素”,结果被大伙儿喊成了 “九二 0”,名气大得很。我瞅着他被人当猴耍还得赔笑脸,心里直感叹:这是干的份啥差事哟,整天跟些不知轻重的粗人打交道,就像一只小鹦鹉落到了孩子们手里,没被玩坏真是万幸。
      集市就巴掌大点儿地方,就算把相邻的铁匠铺和粮站都算上,转一圈也不够啃根甘蔗的工夫。可我心里却像压了块湿泥巴,怎么都乐不起来。哥哥追问缘由,我没说真话 —— 我也纳闷,谢丽云她俩怎么就像一阵风似的没了踪影?
      回家的路上更稀奇,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狗跟在脚后,不停地摇着尾巴,活像个挂错了地方的鸡毛掸子。我瞅着它,突然觉得这山坳里的日子,说不定就跟这小狗似的,冷不丁就会窜出点变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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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俩净是些新奇的境遇,不妨看看这儿的背景。
      这地界藏在川黔湘鄂四省交界处,山高得能把天上的云扯下来当被单。当地人常年头裹包布,山歌在满山遍野飘着,人却像玩捉迷藏似的难觅踪影。好笑的是,他们自己都闹不清自己是哪个民族,直到 1983 年才被 “官方认证” 为土家族,活像从历史口袋里抖落出来的 “隐藏皮肤”。
      他们尊崇老虎,自诩为白虎的后裔。在他们家中,随处可见绣着精美虎头图案的帽子、鞋子和枕头。他们还生动地描述过牛和狗见到老虎的反应:牛见了老虎会惊恐得撞墙,狗嗅到老虎的气味就会惊慌逃窜,画面感十足。恰巧我俩随身带了一段家传的虎骨,本打算用来泡制药酒疗伤。虽没敢跟这些虎的狂热信徒透露半个字,却想偷偷印证一下这奇特的说法,于是唤来新添的小狗,让它闻闻虎骨。
      小狗疑虑重重地嗅了嗅、舔了舔,竟摇起了小尾巴,仿佛那虎骨只是根磨牙棒。或许是它年纪小、不懂事吧?我又赶紧唤来两条大狗试试,结果它们的反应竟然一模一样。我生怕再试下去,那油渍渍的虎骨会被狗叼走,便没再继续。
      土家人十分重视狗。当地有句谚语说 “前世卖狗,后世讨口”,可见他们早已把狗当成了家人。要是进土家屋时听见有人在唠嗑,可别误会 —— 说不定是主人正在跟狗商量 “今晚炖土豆放几瓣蒜” 呢。那狗蹲坐在一旁歪着头听,尾巴甩得像在扫码支付,比村口的 gossip 王还懂家长里短。最有意思的是 “狗如其主”:主人要是暴脾气,狗见了生人能吼破喉咙;主人若笑眯眯的,狗能直接躺地上翻肚皮求抚摸。因此,即便再率性的知青,在这儿也不敢提 “打狗吃肉” 的话,在土家人听来,这肯定跟吃人一样可怕。
      他们对蛇也怀有敬畏之心。苕窖里闹老鼠怎么办?土家人不直接上手,而是夹起带刺的板栗壳往鼠洞里塞,哪怕听得老鼠 “吱吱” 求饶也不松手,直到把老鼠活活饿成 “鼠干” 才罢休。但要是遇见蛇 —— 甭管是菜花蛇还是五步蛇,他们会立马搬来木梯,像迎亲似的看着蛇慢悠悠 “攀梯上楼”,目送它远去。他们似乎刻意忽视了蛇曾带来的伤害,还为蛇赋予了离奇又恐怖的说法:蛇肉虽然可以食用,但烹饪时颇有讲究,必须在露天垒灶支锅。据说,要是在室内烹饪蛇肉,哪怕只有一丝屋檐上的灰尘落入锅中,整锅蛇肉和汤汁都会瞬间变成毒药。试想一下,这样的风险,谁还敢冒险尝试?
      此外,土家人的嫁女仪式也颇具特色。要是突然听到放声大哭,可千万别忙着报警,这很可能是哪家姑娘在 “哭嫁”。她边哭边唱,节奏堪比 rap,一会儿哭祖宗 “您老在天别挂念”,一会儿哭媒人 “您说的媒比黄连还苦”。最热闹的是姐妹团的 “陪哭”,你一句我一句,像合唱团飙高音似的,能从早哭到晚,最长的能哭足一个月,妥妥的 “哭界马拉松选手”,哪里只是哭湿三包纸就能收场的!其间,远近村寨的老老少少都会赶来听,楼前坎上、猪圈旁边都站满了人,默默地细细品味。最后大家点头或摇头的评价,将成为衡量姑娘才智贤德的重要标志,伴随她一生。
      据考证,土家族是两千多年前神秘消失的巴人后裔,土家男人的骨子里刻着 “巴人基因”:古代时他们跟着武王伐纣,明朝时抗击倭寇还拿过 “东南战功第一”。如今不打仗了,一身力气没处使,便开始 “花式炫力”:扛石墩跟端饭碗似的轻松,摔跤像公牛撞架般凶猛,抵扁担时能把脸憋成紫茄子。最逗的是他们穿的白腰布裤,裤腰宽得能塞下两个西瓜,一使劲儿,肌肉就像刚蒸好的馒头似的鼓鼓囊囊,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 “练过”。
      和世界上其他文化相似,土家人坚定果断的性格背后,还存在着浓厚的家长权威观念。在土家地区,很难见到愿意背背篓、割猪草的男性。男子汉气概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就连光屁股的小孩都一个样,透着股子家长范儿。而土家女性,除了要和男性一同下地干活,还得负责喂猪、洗衣、缝纫和照顾家人,忙得团团转;地头上,即便在男性休息抽烟的短暂间隙,她们也在忙着割猪草或拾柴,仿佛一生都在承担着无休止的苦役。
      值得注意的是,土家人对生活有着一种超然的态度,对命运也多是坦然接受 —— 该来的总会来。家里的房梁被虫蛀塌了?“天意如此,重新盖就是。” 权当是给蚂蚁腾地方了。猪圈闹瘟疫死了猪?“这是命数,清理猪圈便是。” 他们总说 “人在做,天在看”,无论生活是好是坏,都坦然接纳。这种豁达与坚韧,让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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