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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见三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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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三天的水路颠簸和一天汽车的‘蹦迪式’摇晃,我们终于像两粒被命运抛洒的种子,落在了千里之外的陌生土地上。
眼前是条十里长沟,像老天爷随手画的一道疤,两侧高山连绵,仿佛两排站岗的巨人。西端的公社小镇旁,木叶河像个冒失鬼似的冲过来,结果刚进沟就突然一个急转弯,玩捉迷藏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听当地人说,小河其实就在脚底岩石下。几十里后才冒头,汇入土家群岭间那条先向西倒流八百里,再突然‘反悔’向东狂奔的大河 —— 走向实在太过复杂。
我们落脚的第四生产队在长沟中段,沟谷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望天水梯田。两侧的土坡倒是广阔,因此,全大队有个似被诅咒的穷名——“干沟”。人们世世代代,只能远远聆听河水那诱人的流淌声。
村口有棵古老的枫树,树干粗得三个人手拉手才能勉强围住。树后藏着个小山村,二十多户“冉” 姓人家的木楼屋檐挨着屋檐,瓦片叠着瓦片,像极了挤在一起取暖的企鹅。树前新建的两间知青房和三间集体房连成一排,倒也整齐。村外西头,晒谷坝边的破旧瓦房,时不时飘出诵经般的读书声,是村小学。
这儿往东几里就是湖北地界,所以口音特别魔性,川腔搭鄂调,非驴又非马。
对面上山小路旁有块玉米地,常年被娃们赶牛踩得稀巴烂。队长大手一挥,把地划给我俩当菜园,这操作,简直就是“废物利用”的典范。我们上到山顶砍了几棵杉树,剖成条,给菜园打桩加栏。东家送几棵菜秧,西家递几根菜苗,我们忙着栽种,不亦乐乎。还得去镇上粮站背回当月供应粮。不过按规矩,等队里分粮,这供应就断了,妥妥的“限时福利”。
村民们热情得让人受宠若惊,每家轮流给我俩送菜,当贵宾。听说我们要来,沿沟九个生产队直接开启“内卷”模式,建房、置铺、买农具,展开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知青争夺战”。赢家不仅有面儿,还有“安置费”拿。后山顶的六队最积极,早打听到我俩兄弟跟他们同姓,直接把我们当了归家的远方儿女。全村出动,在大晒坝边盖起两幢超气派土家木楼,连全年伙食都包了,挨家挨户轮流吃。可惜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公社没兑现承诺,其他知青也没来,六队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我俩在村里简直成了“稀有动物”,没事就一群孩子在门外围观。才几天时间,他们就开始学着我们带卷舌音说话,难听得让人实在招架不住。我在屋前刷牙都能成为景点,一群孩子蹲成一排,眼睛瞪得溜圆。见我满嘴白沫的样子,一个个表情扭曲,嘴咧得能塞下个鸡蛋。那画面,能上搞笑表情包。
就这样,我们步入了庄严的“再教育”课堂。
每天在坡地上干活,三十来号人,不论男女的横站成一排。都黑、白土布裹头,穿的土家服,猛一看和汉族人已没大区别。领头的是一瘦高个,快四十岁了,大家叫他“齐巴子”。这名字怪有意思的 —— 待见他时喊着,甜得像嚼蜜饯;不待见他时叫起,恨得牙痒痒。
开始我还以为,这名字和人们嘴里骂人话“妈那巴子”相关,后来才知道“巴子”在土家语里竟是 “老虎”。可这看上去瘦得跟竹竿似的队长,竟叫”老虎“。不过我俩还是按城里人重品牌的习惯,不管啥场合,都恭恭敬敬称他“齐队长”。
相处些时了才发现,他可不是吃素的。护着集体利益就像护着自家宝贝,得罪人也不怕。我就亲眼见过,他把一个妇女半背篓甜玉米秆“哗啦”全倒地上,狠狠踩,咬牙切齿;还抓到个偷懒妇女,板着脸盯着人家重新返工;谁要是干活聊天聊嗨了,他能提着锄头就杀到现场,往那儿一坐,气场全开,肚里那狠劲……年轻人秒变乖宝宝,妇女小姑们也大气都不敢出。
我俩也早就被好心妇女们私下提醒:知青啊,干活站位,离他越远越好!在这个同姓村寨里,他这般铁面无私,反倒成了大家眼里的“全村公敌”。但了解后才知道,他就是个直肠子 —— 这性子,是抗美援朝的战火、军人的血性,再加上骨子里的民族韧劲,一同‘锻造’出来的。这般护集体、有血性的模样,正是社会倡导的正能量。
说起抗美援朝,他却总念叨外国罐头:“那罐头老大个,全洋码子,锃亮锃亮的。一打开,那油哟……” 一脸向往。也不管这话听着有没有“政治觉悟”。敢情舍生忘死的岁月,他就记住这罐头了。
他家三兄弟,都算得个人物。大哥外号“懒搞得”,分家不久就开启了“躺平模式”,整天把 “懒搞得” 挂嘴边,常年不参加集体劳动。分粮的时候,多口人家都是全员出动,跟‘打劫’似的往家搬,可热闹了;而他就一个人,几斤口粮用草帽一兜就完事,根本不够吃。
每当此时,他都要夸张地公开展示,把不满全写在脸上。后来根本就不干了。
真理并不深奥,奥秘常常隐藏在细节里——粮食分配,以按人头计的“基本口粮”占大头,辅以少量“工分粮”、“肥料粮”。过活全靠孩子养大人。
对他而言,干活时得像牛马般卖力气,分粮时却少得只够喂虫子 —— 这就是他眼里的“干集体”。他看得清楚,受刺激也就太深,“我才不给人家养孩子呢,懒搞得。”一单身汉,长年为他人家庭无偿付出,其愤怒可想而知。
每天出工都会记工分,年底按工分分配 —— 这本是为自己的辛劳讨个回报。数亿人习以为常的劳动吃饭,在他看来,却成了纯粹让人吃哑巴亏的“给人家养孩子”。悟出了另类哲学。还吐槽:“过去当长工,地主老财要你干活出力,好歹还管你吃饱……这比旧社会还苦!”他身材魁梧,发脾气像打雷,是个狠角色。要不是几代贫农,估计早被批斗成鬼了。
最绝的是,他每天仅吃一顿饭,中午才慢悠悠起床生火。为啥?口粮太少,一天分两顿根本不够。绝境求生,他干脆能睡就睡,减少消耗,学着动物样冬眠。最极端的生存技能,创造了顽强的生命奇迹。只是,醒来从没分清过当下是早上还是下午,成了村里的搞笑经典。
他小弟“春儿”,就完全是另一种画风。十六七岁小青年,浑身是本事。腰上别个蚌壳篓,就能爬树割漆;摘片树叶放嘴里,能吹出各种鸟鸣,甚至老母猪发情,都惟妙惟肖。他唢呐吹得溜,山歌也唱得俏,方圆几十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抢着请他去,妥妥的 “乡村明星”。走到哪儿都受欢迎。
这三兄弟,估计觉得自家连续三辈都只生男孩特了不起。尤其是齐巴子,脾气上来了,张嘴闭嘴总带些粗话,那火爆劲儿,谁见谁怂。
他干活虽是全队的表率,骂人却也毫不留情,嘴狠得很。一种独特的“粗犷”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