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困在了互联网这个厂》一瓢星河

5、轩然大波

　　第四天扳手到公司的时候，人还不多，就直接坐了下来打开电脑。工作平台一打开，积攒的工作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消息也早已经是99+。
　　也好，这样子自己可以忙一整天。
　　午饭的时候，大东又过来和扳手一起吃饭，前天还三个人，此刻已经变成两个，看着身边的座位空落落地，内心不由得又开始难过起来，味同嚼蜡。扳手没吃两口就将筷子放下了，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没一会儿有人窃窃私语，说楼下闹起来了，好像是桔子的父母来了。
　　扳手一听到“桔子”二字，二话没说就往楼下跑，跑到一楼大厅的时候，看见门外站着三个人，打着横幅：W公司丧尽天良，压榨逼死员工，法务老猫和公关团队负责人晴天正在苦口婆心的与他们交涉。那推心置腹的样子，一点都没辜负外界传言W的高薪挖角。
　　桔子的父母看起来年纪挺老了，估计也是多年劳作涂染的风霜，举着横幅在一旁默默地擦着眼泪，尤其是桔子的妈妈，捂着胸腔里支离破碎的心哭的撕心裂肺，嘴里不停地喊着桔子的名字。
　　而桔子的弟弟，那个叫廖星远的年轻人却怎么都不愿意听法务老猫的巧言令色，表示一定要曝光这家公司对她姐的压榨。
　　“你们就是一家无良的公司，活生生的将我姐给逼死累死，你们得给我姐偿命，你们别想花钱就了事。”廖星远愤恨地扬着拳头对着老猫，站在一边的保安眼疾手快地，忙不迭地上前将其拉开。
　　“你听我说，我们对你姐姐的意外事故也很遗憾，但是至于是什么原因造成你姐姐的死亡，警察还在调查中，我们公司一定会好好地配合警察的调查，争取早日给你姐姐一个交代。”
　　廖星远对他说的话不以为然，继续怒吼，“你们交代个屁，我姐姐就是被你们公司害死的，要不然为什么我姐姐12点了还在公司里，为什么我姐姐的手机到现在都没找到，你们就是一群骗子。”
　　扳手突然冲上前去，抓起那个男生的胳膊，“你说桔子的手机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男生一脸的错愕，半晌缓过神来，“你谁啊？”
　　“我是桔子的朋友，你快跟我说，桔子的手机没找到是怎么回事？”扳手焦急万分。
　　廖星远逐渐恢复理智，人高马大的，可能是闹了这么一会儿，除了看笑话看热闹的，就是下来一群推卸责任的，终于出现一个真心计较他姐姐死因的人了，难免不动容。
　　他用手背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我们去过警察局了，警察说我姐姐得了重度抑郁症，而且还存在过劳问题，不排除我姐姐自杀。而且到现在为止，没找到我姐姐的手机。警察调查了我姐姐的通话记录，那天她没有联系任何人。她也没出公司，不是这家公司害死的她，还能是谁？”
　　廖星远越说越激动，挥动着拳头欲再次冲上去。
　　“你姐姐死之前联系过我。”一滴泪“啪嗒”一声烫伤了这片土地。
　　扳手拿出手机，打开了和桔子的聊天页面，停在了双十一的凌晨，停在了那句：我想对得起这时光，可我终究是对不起了。
　　桔子的妈妈看到自己女儿最后的遗言直接哭倒在地，丈夫怎么搀扶都拉不起来，嘴里不停地说着“孩子啊，对不起，爸妈了解的你太少了……”
　　“就是他们把我姐逼死了，我姐每天都加班，我给我姐打电话发消息她永远都是在工作，她这么年轻开朗，怎么会过劳，怎么会得抑郁症，你们给我说清楚！”
　　廖星远揪住老猫的衣领不撒手，满眼的愤恨与绝望，将这个大学刚毕业的男孩子也折磨的无比憔悴。可廖星远不能倒下，身后自己年迈而久居农村的父母，在面对自己姐姐的事故，除了流眼泪别无他法，作为桔子的弟弟，他必须给他姐姐讨个公道。
　　随后聚集人员越来越多，大家都讨论纷纷，不过大部分人开始声讨W的冷酷无情，都在说着他们几时到微烨大厦，几时就看见微烨大厦灯火通明，这家公司是出了名的加班狠，自己朋友家的孩子在这里上班，前段时间体检结果浑身毛病，吓得自己的朋友赶紧让孩子辞了职，说什么都不让孩子受这份罪，拿身体换钱不值当的。
　　眼见局面不可控，保安也开始了各种推搡，廖星远本来就对自己姐姐的离开心存愧疚，这么多年都是自己的姐姐供养自己上大学的费用，如今他终于毕业了，刚找到工作，能够帮着承担一些姐姐的压力，却没承想，自己的姐姐竟然在双十一结束的当晚发生了坠楼事故。
　　每每想起自己和姐姐通话或者微信，亦或是来公司找姐姐，她都在忙着加班，有时候一起吃个饭，都要狼吞虎咽的节省时间，看的他这个弟弟无比的心疼。
　　那个曾经为他支撑起一片天的人此刻已经不在了，然而这家公司却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让他无比的痛恨。
　　慌乱中，他挥起拳头朝老猫打了过去……
　　后来不知道是谁报了警，警察来了后将他们一块带走了，到了警察局老猫表示可以理解家属，此事算了，并且也针对保安的不当处理向桔子的家属表示了歉意。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无错可挑。
　　但是即便如此，也没阻止事情越闹越大，廖星远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在新闻里面晒出了她跟姐姐的聊天记录，聊天的时间详细的记述了她的工作时间，聊天对话出奇的统一。
　　姐，你干嘛呢？2019年9月11日23:00
　　加班呢！
　　姐，你到家了吗，2019年9月15日23:14
　　还没有呢，你最近工作的怎么样，习惯吗？
　　姐，周末一个吃个饭吧。2019年9月27日23:30
　　我周日加班，要不然你来我们公司楼下，我午饭或者晚饭的时候直接下去找你。
　　……
　　网上掀起轩然大波，很多之前从W离职的员工也在网上声援说这种情况在W是司空见惯，讲述他们在W遭遇的各种不公待遇和打压，W瞬间陷入水深火热的地步，更让W处于存亡绝续的是廖星远在微博上上传了一份音频，是有关于廖星远和扳手的对话。
　　那天从警察局出来，扳手找了个咖啡馆和桔子的家人坐下来聊了聊。廖星远问了一些关于桔子的事情，包括桔子在公司的情况。因着是桔子的家人，扳手也是半点没设防。说桔子一直在公司里很卖力，是整个那片加班时间最长业绩最好的，每个月的工作时长总排名，桔子都是遥遥领先。一个月有300多个小时是待在公司的，公司第一次拉取这个数据的时候，她们都被这个数字给狠狠地震惊到了。还说到桔子一直都是一人承担着好几个人的活儿，因为同组的人离职好几个月了，但是一直没有新的人过来，所以工作都是桔子一个人做。本来桔子是想转岗的，因为桔子本来也是被HR随便安排到活动审核部的。当初定岗的时候，明明说的是双向选择，可刚刚面试完的桔子，傍晚就收到了HR的消息，说让桔子搬着自己的东西去找自己的组长紫熏报道，全然不顾及桔子说自己并不想去做审核的工作。HR告诉桔子应该以公司的发展大局为先，后续有其他机会会帮助她转岗。
　　无奈之下的桔子只能搬着东西来到了审核部，可一下子两年多过去了，HR永远都说没有职位的空缺，桔子就一直待在了这个审核的岗位上。只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大促来临之前又有同事离职，桔子又被安排暂代前同事的工作。所以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想到这，扳手内心的愧疚翻涌成浪，让她觉得喘不过气。自己作为她的朋友，从来都没有认真的为她考虑过，桔子是不是很辛苦，桔子是不是也很不开心……甚至好多时候遇到事情还是桔子来开导她。
　　扳手压根不知道廖星远录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还将这段对话放到了微博上，被自己公司的员工认证了超负荷工作、过度加班和HR“填坑”安排职位，微博话题立马冲上了热搜，此时网上风向一下子进入了失控的场面。
　　社会上很多人士纷纷自发组织到微烨大厦楼下进行抗议活动，尤其是之前很多商家本就对W的一些严苛的规则心生不满无处发泄，刚好有这样的机会，怎能不来添一把火，一并将W冻结商家账户、大额罚款的事情爆了出来，所有的矛头都瞬间指向了W，W的股票跟坐了过山车一般，只不过是下乘方向的。
　　韩非子再次召开紧急会议，放话如果公关团队还没有什么好的解决舆论的方案，就全员一起滚蛋。公关团队的晴天建议与桔子的父母和解，毕竟这是源头，只要桔子的父母能够同意和解，并且释放W的正面信息，这件事情就能有好的挽回局面。
　　坐在一边的老猫此刻也没什么好的办法，觉得可以先试一试。于是很快就找到了桔子的父母。桔子的父母本就是地道本分的农民，什么都不懂，自然廖星远也就跟着来了。
　　在进会议室之前，确保了这间会议室的绝对安全。老猫代表公司在对桔子的过世表达歉意的同时，表示公司愿意本着人道主义提供20万的安抚金，也算是告慰桔子的在天有灵，同时保障二老的养老问题。
　　廖星远拿过协议书仔细端详着，一页页的翻看着，老猫坐在对面一看这件事有谱儿，继续各种场面话，说公司本想给桔子开个追悼会，让桔子的同事朋友寄以哀思，只是最近事情比较多，而且警察局还未对桔子的死亡定性，想着等到结果到了以后再行处理。但是公司比较肯定桔子的付出，也同情桔子的坠楼遭遇，所以先给到一笔人道主义的救助。
　　老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善诱，眼见着事情要成，下一秒廖星远却在对面的公关和法务的瞠目结舌下，狠狠地将协议书撕了个稀巴烂。
　　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眼中泛着水光，“我姐从毕业开始进入这家公司三年多了，一个月工作的时间超过300个小时，最长的一次高达340个小时。如今她死了，她死在了你们公司里，死在了凌晨，死在了在你们庆祝光辉的双十一业绩的时候。我姐该有多绝望，才会在你们高兴地忘乎所以的时候选择了去死。如今你们就想拿着这20万，轻而易举地盖过这件事，我告诉你们，妄想！”
　　廖星远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眼神坚定的看着老猫。老猫也赶忙站起身来安抚他，“这个加班的事情呢，我们也是全凭员工自愿，桔子对我们W的付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才愿意在这个时候，拿出20万对你们进行人道主义救助，也是得知了你们的家庭确实有些困难……”
　　廖星远怒不可遏地抓着老猫的衣领，“自愿？我姐多善良的一个人，你们就是吃准了她好拿捏，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我告诉你，你们公司对我的姐的死脱不了关系，我是绝对不会同意和解的。”
　　桔子的父母眼见着要起冲突，朴实的他们哪见过这种场面，一个劲地上前拉着自己的儿子劝他别动手，含泪悲痛的说着，星语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再出事。
　　一听到自己的父母悲痛欲绝的退让，廖星远也无力地跌坐在椅子，刚刚的气势汹汹顿时一消而散，想起以前姐姐经常劝他脾气收敛一点，省得在外面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容易吃亏，七尺男儿捂着眼睛再次呜呜地哭了起来，“是我没照顾好我姐，是我对她的关心太少了，明明都在海港，我应该多来看看她的。要是我能多来看看她，她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了……”
　　会议室的人难免不动容，良久都未说一句话。后来晴天和老猫在廖星远情绪缓和了一些的事情，表示如果他有什么诉求可以提，毕竟桔子是W的员工，他们会尽量去满足的。
　　廖星远拉起年迈的父母就往会议室门口走，老猫叫他的名字，快到门口的时候，廖星远擦了擦眼角的泪，缓缓地回过头，“你们算错了，她是我姐，我最爱的姐姐，从小照顾我，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给我的姐姐，我们是很穷，但是绝对不会拿我姐姐的命换钱的。我只有一个诉求，以你们公司的名义给我姐这三年多的时光一个交代，公开向我姐致歉，肯定我姐对你们公司的付出。”
　　说完就带着自己的父母离开了会议室。走到前台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开完小组会议的扳手。刚刚开完小组双十一的数据复盘会。会议结束后，乔峰让高达先走了，留下了扳手表示单独和他谈谈。
　　乔峰酝酿了半天都没找到好的开场白，扳手无精打采的摆弄着手机，抬眸看了一眼乔峰，“峰哥，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乔峰确保会议室门口无人，他将会议室门紧闭，压低了声音，“扳手，网上的录音是你吧，这个事情你不该发声。”
　　扳手刚想反驳，乔峰一挥手制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件事情你都不该掺和进来。说句难听的，桔子这种事情在互联网这个行业里不是个例，你不要觉得我冷血。咱们两个共事这么久了，你吧，有想法、执行力高，所以很多事情我愿意交给你去做，你嘴上喊着累，可手却不会停下，这也是我为什么愿意教你的原因。”
　　“扳手，你在整个公司看看，上万人的公司，再看看这家公司的附近，还有多少这样的大企业，你们这代的年轻人想要出人头地有多难，不用我多说了吧。今天桔子的事情，最终只是会让W的股票绿几天，但仅仅只是几天。资本透过这个可以明确的知道一个信号，那就是这家公司很拼，他们的投资非常正确。所以几天后，股票就会涨回来，W会恢复如初，甚至会借此事件收获更多用户。市场已经开始做各种营销，各种公益项目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这件事情烟消云散只是公关和法务的效率问题。”
　　扳手的眼泪再次无声地落下，不可置信地看着乔峰，“峰哥，所以桔子就是白死了，是吗？”
　　乔峰叹了一口气，“她是不是白死我不知道，但我清楚一点，W这个平台不会倒，它解决了接近1万人的生计问题，它是整个海港市的纳税大户，明天它依旧会将电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那又如何，就算这家公司可以继续做下去，也不代表桔子就可以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扳手恨恨地说道。
　　“公司一定会给予她的家人补偿，这也是最实在的。可你呢，你发声将你自己置于何地，今天你作为一个检举自己东家的人，出了这家公司谁敢要你。你作为管培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难道就为了一件必然不可挽回、也必然会过去的事情，搭上自己的前途吗？你今后不在互联网混了吗？”
　　乔峰走到桔子的面前，坐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们每个人都太渺小，能解决的事情太有限，所以只能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保全自己才是对爱自己的人最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