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云尽意》鹤起年花

81、流转

　　江枫刚从营里回来，便在离家不远处卖小玩意儿的摊子前遇见了一位熟人。
　　“你怎会在此地？”
　　季沧浪闻声偏过头来看江枫，“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准备挑些有趣的送给闻齐……”
　　江枫扫了一眼他手里拿的空竹“别挑了，他现在不玩儿这些了，有事直接过去吧，你师父和郡嗯……和之之都在家里，直接过去吧。”
　　季沧浪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儿跟摊主说了声“抱歉”便转身跟在江枫身后。
　　闻齐最近爱上了闻各种各样的药材。
　　整日里缠着凌云教他看各种医书，放着好好的爹不使唤就爱缠着凌云。
　　齐无殷手里拿着用凉水湃过的阿胶桂圆羹，坐在远处还有夕阳的石凳上。
　　井水太凉了，汤羹尝起来有些凉了，他捧在手里坐在斜阳下为了让凌云待会儿吃起来不那么冰。
　　他在远处瞧着凌云和小孩子的一来一回，突然想道若是凌云不与自己在一起，那应该也会是儿孙绕膝的圆满日子。
　　心间有过那么一丝不对味儿来。
　　但很快便又释怀了，因为这样的人只有自己宠着才能放心。
　　他不怕凌云与别人在一处，他只怕那人比不上自己对凌云的心思，所以只有将凌云放到自己身边才是最放心的。
　　西沉的斜阳还带着热意，他的额角和手心出了好些热汗，终于将碗盏温的尝起来不那么冰了才回到檐下端给凌云，“差不多了，不凉了，喝几口垫垫肚子，晚饭还得一个时辰左右呢。”
　　闻齐双手撑着桌子，拉长身子去瞧凌云碗里的汤羹，“叔叔吃的什么啊，为何与我以前吃的不一样？”
　　凌云只是笑笑，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这就是你昨日看的书里说的食补，也可以叫药膳，虽然看起来是吃的，但是这里边搭配了些寻常的药材，所以看起来稍有不同，吃起来也与日常吃的味道有异。”
　　“叔叔的病怎么还没好啊，都吃了快两三个月的药了……”
　　齐无殷将要往凌云身侧爬的闻齐扯回凳子上，敲了一把他圆润的额头，“因为你每天要吵着叔叔好好休息！”
　　凌云放下碗盏，伸手摸了摸闻齐被敲的额头，嗔笑道：“你别动不动就吃小孩子的醋。”
　　正巧江枫带着季沧浪从大堂里来了后院，闻齐歪着脑袋看到自家爹身边这个白衣哥哥还有些愣住了。
　　“季哥！”只是一瞬遍从凳子上跑去缠着季沧浪了。
　　齐无殷第一次觉得养个徒弟是这样好的事情。
　　江枫看到桌上卖相极差的碗盏，又甚知自家弟弟这不好看便不吃的脾气秉性，一时间没忍住地蹙眉，“这谁做的，厨房手艺什么时候差到这个地步了？”
　　齐无殷面上有那么些挂不住，笑着解释道：“大哥有所不知，这是药膳，所以卖相不好，专门给思之做的，我哥说多吃些夜里会睡得更好些，况且里面也加了养身子的草药。”
　　凌云自来了霖州便格外乖些，主要是怕被自家兄长过问自己的身体状况。
　　江枫从来不会苛责他，只是一个劲儿的担心。
　　偏巧凌云不想让一大家子人为他操心，所以现在吃药吃的格外痛快。
　　就是回了自己房间才会在齐无殷面前磨磨唧唧，挑来挑去。
　　大多时候凌云磨叽嫌苦，都会以一些非寻常手段让他被动地将药吃下去。
　　凌云看着江枫欲言又止的模样，连忙转移了话题，“嫂嫂说他去卷上珠帘了，天黑前就回来。”
　　“……嗯。你多注意休息。”江枫看了看凌云，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齐无殷，动了动嘴却没开口，绕过角门去了他们住的隔壁院子。
　　“小季来了，估计有事寻你我呢，我去将他叫过来，问问他看他怎么说。”齐无殷起身，又偏过头来道：“快再吃些，总共也没半盏，你还剩了小半，我可是熬了一个时辰呢。”
　　凌云听话地又拿起碗盏往嘴里送了两勺，终于解决完了，起身将碗送去厨房。
　　这两个月里，有大半的时间他都是和齐无殷住在河之洲那边的院子里的。
　　那边没人伺候，除了有人每天将新鲜的菜肉送到门口之外，基本上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凌云逐渐养成了看着齐无殷动手，自己偶尔帮点端醋递盐的小忙以外，最拿手的便是将吃剩的碗碟用水冲一遍，然后整整齐齐的分类放好，然后看着齐无殷去洗盘子。
　　他也想帮忙做一些这种事情，但总是还没干就被人看出意图给制止了。
　　后来齐无殷开始不拦着他做一些事情，比如说拿帕子擦一擦窗井那边的灰、将碗碟收好放到厨房里、换一换床褥，亦或是动手洗一洗二人的发带等等。
　　要不是他拦着，凌云甚至想给院子里开块地，自己栽瓜种菜了。
　　等凌云从厨房回出的时候，厨房的婶子叫住他，给他端了两大碗洗好的葡萄与荔枝，“前日里则垣买了许多，眼看着得赶紧吃，我看刚刚好像小季来了，你将这个端到桌上去，你们一同吃些。但这两个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你还治病呢可吃不得这些，等晚上果子不凉了，我拿些给二公子，让他拿回房里你们吃，多吃些蔬菜瓜果也是对身体好的，你看你瘦的两三个月了还不见长点肉。”
　　凌云接过两个大碗笑着道谢，“谢谢婶儿，劳您操心了。”
　　他抱着个大碗步履稳健地走了出来，齐无殷已经和季沧浪在等着他了。
　　凌云将两个大碗放到桌上，趁着齐无殷还不知道果子是凉的，先发制人地拆了颗荔枝尝了尝。
　　夏天果然就该吃凉的。
　　“你此番过来是皇城出了什么事吗？”
　　季沧浪抿了抿嘴角，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半晌后才开口道：“陛下不太好，皇城虽然没有其他王爷，但您不在总归是人心惶惶。所以……”
　　凌云看齐无殷还没发现，又光明正大的拿了一颗，“要我回去做储君？”
　　季沧浪：“……嗯。”
　　齐无殷没什么发言的权利和必要。
　　但还是觉得很不可理喻。
　　“……就这当初还能起杀心？幸好我将人保了下来,但人现在是我的，怎得现在又想通了就想将挑子往我的人身上撂，这三个月里好不容易刚养回来的一点底子，我都舍不得让他操一点心，他就又想让人回去替他卖命！他到底知不道思之眼下的情况比他好不到哪儿去啊？！回去告诉他，这事儿现在不行，没得商量！”
　　“陛下……他知道……”
　　“他知道什么？他知道当初还能如此？”齐无殷气愤道，顺手摘了颗荔枝去了皮扔到嘴里连着核一块儿嚼了，还没等尝到荔枝皮的苦味便反应了过来，“怎么是凉的？那你刚刚还吃了俩？”
　　凌云抿着嘴角笑了笑，“我知道，所以只敢用两枚，就是因为怕你会唠叨我。”
　　好嘛，齐无殷没脾气了。
　　这他哪里还忍心啊。
　　自己真的是被这人吃的死死的。。
　　季沧浪微微动了动唇，“陛下……他知道的。当时您被打晕之后，封大人去宫里带了太医去府里，太医面圣的时候说的很详尽……”
　　凌云支着头看了看天边的红霞，良久才开口，“储君我不会做的。”
　　季沧浪与齐无殷同时微微睁大了眼睛。
　　凌云依旧看着远处，微风吹过他的发丝，“不过我跟你回去一趟，什么时辰启程你说了算。”
　　“陛下还说，江南常年安定，若是身体不好可以让家人跟着一同回去……”
　　凌云收回了目光，眼底不带波澜地看着季沧浪。
　　季沧浪才明白自己可能转述的不好，让人会错了意思，连忙解释道：“陛下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担心你用不惯宫中太医的方子，况且齐大人的医术远胜宫中太医，若是想要都回去住也是可以的，霖州让高老板看着就好，等到了皇城，皇城守卫统领便交给江大人，这样以后您也能放心些。”
　　齐无殷听了半晌嘴里也没闲着，因为要等着齐无忱一同回来用晚膳，眼下确实有些饿了，“我怎么觉得一网打尽才像我那位好哥哥的风格呢？”
　　季沧浪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因为他确实很同意齐无殷的说法。
　　“这是我走的时候，皇后娘娘给我的东西，让我转交给您。”季沧浪将口袋里的锦囊取出来递给凌云。
　　凌云看着眼前这个精致的锦囊，在齐无殷奇怪眼神的注视下拆开了锦囊。
　　他放松地笑了笑，果然是这个。
　　“这是什么？”齐无殷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一块用琉璃片封住的不明东西问道。
　　“皇嫂与皇兄成婚是就是夏日，但那时我已经十几岁不算个孩子了，总得送点什么表达心意，刚巧那一年我在院子里新挖了个活水池子种了清荷养了红鲤，无巧不成书的是，他们成婚那日开了第一株花，所以就折了送给皇嫂当作他们的新婚之礼了。
　　后来皇嫂听说了此花的来历，便让人做成干花一只摆在自己房里，直到现在。”
　　凌云深吸一口气，“吃些水果吧，我去唤闻齐也过来垫点儿肚子。兄长他们我会去问，你不必忧心。”
　　季沧浪应声“嗯”，继续道：“若是可以的话，陛下说最好后日就动身启程，早些回去早些镇一镇那些朝臣。”
　　“知道了。”凌云往堂前走，头也没回地应道。
　　齐无殷捏着泛着水光的葡萄，没立刻往嘴里塞，眯着眼睛看着季沧浪一眼才将拿在手里抛了下才扔到嘴里。
　　“皇帝身体不太好？”齐无殷问道。
　　季沧浪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以前被韩氏派进宫的细作用银针刺伤了皮肤，后来才知那银针里藏着毒，当时幸好只是蹭到了皮，所中之毒也没有立即显露出来，但过了一两年才开始查出来身体里藏着毒。
　　前些日子陛下夜里吐血一回，幸得皇后娘娘发现的及时叫了太医，现在朝中上下都瞒得紧，众人皆是猜测纷纷，导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甚至还有太后母家想要联合皇后母家趁机干涉朝野，所以陛下才让我早些将王爷接回去。”
　　“接回去又有何用呢？”齐无殷一只手搭在石桌上，看着已经沉下去的霞光道：“他那样一个恪守礼法的人，是不会做这种越俎代庖的事情的，亏得他与思之从小的交情，竟还看不透思之的为人。”
　　季沧浪嘴皮微微动了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凌云拎着认草药认的正来劲儿的闻齐，从前面医馆进来。
　　小孩子很快就打破了这片沉默，整个檐下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闻齐刚来霖州的时候起初还有诸多不适应，他也有想过以前的亲人，但小孩子终究就应该是放在手里宠大的。
　　江枫与齐无忱都是被别人领回去养大的，所以对闻齐完全就是有求必应，但闻齐其实是个早早懂得人情世故的小孩子，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亲人，他以从没怨恨过谁。
　　起初，江枫二人还怕小孩子经历了太多会心思重，再加上自己家里与别人爹娘都在的孩子不一样，会让小孩子不适应，江枫便什么都依着他，再加上齐无忱本就心细，逗个小孩子不在话下。
　　好在后来闻齐接受什么都很快，小孩子自己也很珍惜有人给他衣物饭食的日子，每日规规矩矩的给江枫他们当儿子。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齐无忱实在是看不下去闻齐如此，主动抛弃江枫去带闻齐睡了七八日，才将小孩子劝好。
　　幸运的是闻齐现在已经真的将自己当作这个家里的孩子了，已经能开始熟练的跟两个爹撒娇打闹了，甚至会开始索要东西了。
　　除了读学问理解得慢和舞不来刀枪以外，别的哪里都好，就连路边的阿婆都要夸一句孩子生的可爱又懂事。
　　江枫与齐无忱看到这样的闻齐才终于放心下来。
　　这些点点滴滴凌云也都看在眼里。
　　起初他捡来确实只是看小孩子可怜，准备拿来当几个月书童，走的时候再给一笔银子赠与他的家人，权当做了善举。
　　可世事无常，认识这孩子的第一天他便没了亲人，仔细盘问得知孩子本家姓江，便是真的觉得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存在，当即生了想让江枫认下他的想法。
　　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到底现在终于是真的成了美事。
　　“我想吃这个。”闻齐指着桌上的荔枝对着齐无殷可怜巴巴地道：“小叔叔……”
　　“现在想到小叔叔了？”齐无殷摘下果肉比较小的荔枝攥在手里，“我可是只给你叔叔剥，你想要吃，让别人帮你。”
　　凌云眼底带着笑意，偏着头别开眼不再看齐无殷。
　　闻齐的眼角眉梢瞬间耷拉下来。
　　齐无殷看着闻齐的样子无奈道：“去厨房拿个小碗来。”
　　闻齐知道有戏！连忙从石凳上跳下去小跑着去了厨房。
　　齐无殷将剥好的果肉一颗一颗放在小碗里，闻齐则拿着勺子一颗一颗往嘴里喂。
　　剥了十来个后，齐无殷停了手里的活儿，“差不多了，吃多了晚上该吃不下饭了。”他起身走到院角的活水架上洗干净手，站在风里等晾干。
　　这样悠闲的日子等过几日就该没有了。
　　好可惜。
　　凌云起身走到他身边，“看什么呢，看得如此认真？”
　　“没什么。”齐无殷看了看自己手里未干的水，不敢上前去拉他的衣袖，“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那陪我走走？”
　　“去哪儿？”
　　“去那边河边坐坐吧。”
　　“行。”
　　日落后的河堤极其热闹，长堤边上有三三两两小孩子跑来跑去，也有来河边浆洗的妇女。
　　凌云步子走得慢，手里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风。
　　齐无殷嘴里哼着小调，三两步迈开腿走在前面，正对着凌云倒退着往前走。
　　“你仔细撞到后面的小孩子。”凌云收了手中的扇子说道。
　　齐无殷两手背在后面一笑，“不会的，这点功夫我还是没落下的。”
　　“你更喜欢这里是吗？”凌云对上他的眼眸问道。
　　齐无殷也不回答，只是停下脚步等着凌云朝他走来。
　　他顺手拉起凌云的手指，同他一起并肩面向夕阳晚霞，“我喜欢你，你在何处我便喜欢何处。”
　　凌云停下脚步，偏着头怔怔地看着他，“可若是真的要回北边，你愿意同我一直住在府里吗？可能永远都没法回到南边了……”
　　“你看我们现在吹过的风，可能没一会儿封兄弟和他妻子在庭院乘凉时也会感受到，还有这即将要升起来的月亮，我们看的到，方伯和你那大表兄他们也都看得见。所以说我不介意我是在何处，只要有你我同在，何处都是一样的；可若是你不在我身边，就算是在这片我最熟悉的地方，那自然也是百般不愿意的。”
　　凌云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刚刚的问题好似都随着微风散去了，二人继续往前走着，谁都没有再接着往下问。
　　直到临近河岸的另一端了齐无殷才开口道：“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