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云尽意》鹤起年花

3、入冬

　　重阳过了便是寒露。
　　凌宴和江枫南下的那天，都城竟然莫名其妙飘了雪。
　　今年的冬季来得这么早的吗？
　　凌云抬眼看了一眼阴翳的横云，去年这个时候凌云还在城南边上的既望山上与诸多学士一同讨论赵威后所主张的以年成与民为本,以国君为末，来推至大凌政事是否可有借鉴与推举之处。
　　他洗漱干净没有束发，只是浅浅的扎住一两缕不让额前的发丝乱跑，其余的都只是任凭长发散落在肩上。
　　他的头发并不是普通人一般的墨黑色，许是随了他的母亲，温顺的长发里又生出细细密密的枯叶色的头发夹杂在其中。
　　一种奇妙的感觉笼罩着他心间，不知由何而生却始终挥之不去。
　　收拾好头发后又从柜子里捞出一件灰白色印着水墨远山暗纹的袍子套住雪白的里衣便出门了。
　　荷塘里干枯发黑的叶子捞得很干净，但是院子里还是没什么生气，荷塘边还有半截红枫的枝桠躺在地上，他没吩咐下人收拾这片宝贝荷塘，下人也不敢随意打理。
　　绕过荷塘的时候，凌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腕骨，觉得有些酸疼，大概因为昨晚天气突然下雪再加上自个儿睡觉的时候不太老实，手腕受了凉。
　　隐隐觉得有一丝奇怪但他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加快了步子往偏厅用早膳。
　　等凌云到偏厅的时候人已经到齐了，白粥熬的软烂清香，小菜也精致细腻，但他本就食量不大又没什么胃口，稍稍用了几口夹了几筷子清淡小菜便放了筷子。
　　“今日父亲兄长南下，此去路途遥远，还请父亲和兄长万事小心。”凌云看着江枫咀嚼的动作停了停，莫不声色地遮掩过自己疑惑的眼角。
　　难道说错话了，只是嘱咐小心而已……
　　只是一下，凌云想通了，许是以前他随父亲出去办事的时候他很少有这样嘘寒问暖，更何况今日说了这么长一串嘱咐的话。
　　江枫咽了口白粥想，他弟肯定以为他今早被人下药了。
　　被人下药那人也不再发言，只是瘦削的手腕总是隐隐发痛，今日虽是飘了雪但也不至于很凉，受凉的话也不至于是这样子的吧。
　　总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般。
　　凌云放了筷子默默等着大家吃完，拾掇拾掇衣摆回了自己的院子，算是送走了两位难寻的官差。
　　自从江枫两年前从这个院子搬到南院以后，这院子便空了一半，索性后来将两边的配殿改成了书房和雅室。
　　书房的布置很简单，左右两侧各立了两排柜子按照历朝历代放置了无数册书籍，屋中有一面很大的桌子，桌面放了些寻常的笔墨纸张。
　　倒是这书房的主人很会享受，木椅旁边放了一方小榻。
　　榻上铺了两张软垫，又盖上一整张狐裘，不怪的此人无事从不出门，在家这么享受的看书才是合了此人的性子。
　　凌云伸手从最左侧里面的架子上取出来一本《南华经》翻看了两页，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但只是下雪却并不会让人感觉得寒冷。
　　昨日那人看来并不简单，自己父亲也不一定说了实话。
　　宫宴上那场景，齐州渊看凌宴的眼神并不陌生，虽算不上亲近，当那眼神之中分明透露着他们确为旧时，但昨日凌宴在饭桌上却说了解不多。
　　凌云想也没想便知道自己父亲有些陈年旧事未同他讲过，且这种事一定是些外人所不知道的隐秘之事。
　　凌云看清了父亲的态度，不打算追究下去这些隐秘往事。有些事知道了不一定有什么好处。
　　他看着雪发了会儿呆，拿着书出了屋子去了卧房。
　　府里今日给房间都生了炭笼，现在进屋已经不需要再披着袍子了，凌云进屋便褪了外袍挂在架子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去了。
　　屋外有脚步声传来，不急不徐的稳健步子，他知道来的人是他的近卫则延。
　　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主子，封家小公子让我给您带了信，说是您要是想要同去的话让我给回个话。”
　　凌云从软榻上起身来开门拿过了信来，在手里看了看又转身进屋内去了。
　　封池庾是太学首府的嫡长孙，和凌云同样学识过人且都同龄，二人少时在太学一同念书的时候也都名列前茅且各有千秋，相识也觉得甚是投缘。
　　后来来往便多了些经常约着相携出游各地，凌云不爱出门，大多时候都是被迫和这位好友被拉带着出去参加各地诗会清谈。
　　况且他无时无刻不保持自己作为读书人的脾性，大事小事都需写上一封书信转达才算完，尽管大多时候凌云接的书信全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凌云接到那信件，捏在手里竟还稍有些份量，这小子又搞什么名堂？有事传话不就好了，为何又要写信……
　　这个厚度直觉告诉他这人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便消下去了，因为封池庾没什么心眼子的性格大约也想不出来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这次不一样，三日后去隔壁安州的山涧书社，已与书社先生说好你我二人一同前往，辰时二刻城门留别亭汇合。另赠新研制出的花笺数页，此笺与心上人寄书最佳，虽然你还未曾有。”
　　凌云：“……”
　　大凌律法有哪条可以治一治他的嘴吗？
　　都说好了还装模做样地询问他去不去，如出一辙的强买强卖。
　　凌云对这个说好听了是生性豁达、不拘一处，说不好听了是没脸没皮、下次还敢的朋友已经是生平最大的耐性了。
　　他神色如常地出了门往廊角的方向应了一声，“差人回他，我去。”
　　回了屋子凌云没有再继续看书。
　　他看了看架子上前些日子刚放上去的大乌龙放了些神思愣了愣，这样好的初雪天气确实适合采些新雪来煎一壶茶。
　　他差人支了架子，自己出了院子在假山上捧了半盅新雪回到屋子里，把雪放进砂壶中靠在椅背上静静等着雪水在壶里慢慢滚烫。
　　煮沸的茶水慢慢氤氲出轻轻的甜香在房间里散开来，慢慢沾染到整个屋子都是清甜的茶香。
　　凌云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细细品着其中滋味。若是江枫今日没走，说不定还可以把新煎的茶分他一半，可惜这人估摸着已经在南下的官道上了。
　　这次南下他们的任务想必和近日传出的贪污大案有关，父亲在明处调查有江枫在侧帮助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难处，左不过晚些时日才能回城而已。
　　历朝历代贪赃枉法之事早就层出不穷，总会有人心生歹念想要获取大把银钱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种事情本就不难解决，只是看贪赃枉法之人权力是否过大，瞒天过海的本事是否够厉害。
　　这不过朝廷竟然派了亲王出面解决此事，想必过些时日朝中官员必有位高权重者要受一受那牢狱之灾了。
　　凌云并不关心究竟谁人要从高位上下来。
　　只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这次隐枭会派阁主来辅助自己的父亲，按理说这样的专属暗卫从来都是听从皇帝吩咐独立完成任务，没理由还同钦差大臣一起巡查，更断不会轻易为他人驱使。
　　凌云眼皮跳了跳，深知此事不简单。
　　若是齐大人会下江南的话，那他那按照隐枭标准养大的小儿子也会去吗？
　　十四岁便能身手如此了得想必也是天赋过人。
　　况且这人生的好看，特别是那双眼睛，幽深又清澈，眼睑下的小痣在他笑起来的时候与平时不同，平添了一丝风流。
　　·
　　长长的队伍出了城，雪便下的愈发大了起来。
　　江枫披了件厚厚的披风坐在马上。
　　雪花揉着他的发丝在风里翻飞着衬得这人愈发俊朗，过了今年腊八这个少年便正式及冠了，现在的他看上去与正常的成年男子无异，向上的眉峰更显得此人俊朗非凡。
　　“进了安州城驿站，众人换换马，休息片刻，衣着单薄的也都加件外袍，勿要在南下的路上先冻坏了人。”凌宴朝着马车外向好友借来的副将军魏七里吩咐了一声，又掀开车帘朝着江枫唤了一声，“枫儿，你先进来，义父有话跟你讲。”
　　江枫下了马神色淡薄地转身去了后面的马车。
　　“此事兹事体大，且也不能让他人去做，只能让你来冒这个险。”凌宴也不管江枫是否能够完成此事，直截了当的先说明了只能他一人来做。
　　江枫心里一惊，他知道自己父亲不会轻易想让自己涉险，若是做这个事已经算是冒险的话，那在明处查案的父亲岂不是更加凶险万分。
　　“那您的安危谁来负责？”江枫稳了声音询问道。
　　凌宴听到这话笑了一下，面色轻松了些，“我还有魏将军，还有这么多人围着呢，况且这是官道，谁敢对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亲王钦差动手，你放心。”
　　江枫听了此话并没有放心下来。
　　他知道父亲的话都是想要安慰他，让他放宽心而已。
　　偌大一队人马明晃晃的走在官道上，而凌宴有走的是文官的路子，在军中相熟的将领并不多。
　　只有一个大将军派来的心腹跟在身边，算是一个能护住人的可靠之人，其他看着虽然也无伤大雅，但终究不是信得过的人。
　　若是今日自己要去做其他任务，那这边情况就会更复杂了。
　　江枫却没有再执拗下去，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早日完成父亲交代好的事情，再快马加鞭赶回来，让凌宴身边的危险能少一分则少一分。
　　“父亲吩咐便是。”
　　“江南霖州城里有一间是闻医馆，就是那位齐大人的大公子所开的，出发之时齐大人与我说那医馆是南边的消息联络中心，到了前面安州城，你换身平民装束从小道南下。
　　先前往是闻医馆找那大公子，名叫齐无忱，寻到他亮明身份，让他寻个法子带你进到霖州钱庄所开的黑赌坊，进去之后想办法混熟，拿到最近大量来洗钱的名单一份，但是切记这件事不要让他人知晓，以免打草惊蛇。”
　　江枫听了此话沉沉地“嗯”了一声。
　　出了马车。
　　江枫在思考此事究竟有几分危险，此事莫要让他人知晓，想必这案子背后牵连甚广。
　　而今让父亲出面清理想必也是因为父亲今年去了户部清算国库，再加上亲王身份能够让背后之人有所忌惮，不敢滥杀造次。
　　但江枫深知，这潭湖水下面并不简单，极有可能是深不见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