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云尽意》鹤起年花

21、尽别

　　似乎已经过了很多年，凌云才从四下无声的夜色里感受到一点寒意。
　　那彻骨的寒气从手指钻入身体里，他僵着身子看着江枫良久，缓缓放开了抓着江枫的手臂。
　　凌云看着他的袖子上有深深的褶皱，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抓住江枫的手有多用力，他闭了闭眼，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吐出来，冰凉的寒气沉到肺腑里，再睁眼时原本温润的琥珀色眼眸蒙上了一层寒意彻骨的水汽。
　　齐无忱从房内开了门走出来，便看见江枫怀里半扶着人，那人面色煞白一语不发。
　　他关上了门走到江枫身边，拿起凌云的手把了脉，片刻后看着江枫点了点神色，“王爷自己克制的还不错，约莫还有五日，小殿下节哀，在下医术不精，对于此毒别无他法。”
　　凌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微弱嘶哑地道了声：“多谢。”
　　说着便从江枫的怀里让了出来，推门进了屋。
　　凌宴看着来人，笑道：“怎么为父都就这样了，还看不到你掉猫泪？”
　　凌云没有说话，只是双眼微红的盯着他，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母亲知道了吗？”
　　榻上之人面色一沉，愁容爬上双眼，慢声开口：“还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样与她讲。”
　　凌云在桌前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冷茶下肚，又觉得无法缓解心中郁结，又接着喝了两杯才开口道：“明日一早回去吧，母亲在家也很是思念父亲。”
　　屋内长久的没有人出声，寒露滴在院内的石砖上清晰的传入凌宴耳中。
　　又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母亲与我们不同，我恐她会随我而去，到时候就真的只剩你们兄弟俩了……”
　　凌云没有再说话，沉默许久，他转身走出房门。
　　江枫没有回自己房间，安静地跟在齐无忱身后进了他的房间。
　　齐无忱看着身后之人没说什么，也没催促他洗漱睡下。
　　他拉着人坐在榻上转身斟了一杯茶递给他，又给自己拿了一杯浅浅饮了两口便放下了。
　　江枫眼神无光地看着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如哽在喉，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夜色深沉里坐在他旁边的人。
　　江枫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出声，“你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齐无忱没有拒绝，伸手拉过他的手臂，慢慢躺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腿缓缓地闭上了眼，均匀绵长地呼吸声打在江枫的手背上。
　　江枫知道这人并没有睡着，乖乖听话睡觉也只是不想让他再分心想自己的事而已。
　　他现在脑子里很乱，自己父亲本可以安全回来却为了自己即将身死。
　　凌云性情寡淡但却比谁都在意别人的感受，他现在的煎熬不必江枫要少。
　　自己母亲与父亲相守多年虽然性子豁达但比谁都执着。
　　父亲一旦去了他不知道母亲能不能承受的住。
　　他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恨他……
　　凌云会不会恨他……
　　·
　　齐无殷坐在房中去了外袍上衣看了看肩上的箭伤，路途遥远又一直骑马，伤口早已裂开来，黑色的袍子上沾染了大片血迹。
　　虽然是冬日但也有溃烂化脓的迹象，他走到门口没有推开门对着外面吩咐道：“劳烦外面的大哥替我取些干净的纱布来，再打上一盆温水，替我拿一套干净的衣物来送进来。”
　　值夜的宫婢没有耽误，速速取了纱布巾帕和衣物送了进去。
　　齐无殷咬住巾帕，拿出自己的匕首在火上烤了烤下手剜去多余的腐肉清理了伤口。
　　额角的密汗细细地渗出来，又过了片刻后他才用温水擦了擦周身的血迹，取出齐无忱给的药粉药膏上了药，才用纱布仔细地将伤口包好。
　　他走到门口，“劳烦公公再为小弟打上一盆干净的水送进来。”
　　血腥浓郁的血水弥漫了整个房间。
　　干净的水送上之后他才换了帕子擦干净身子换了新的袍子。
　　与他平时穿的样式不太一样，柔软的锦缎包身确实比他以往穿过的任何衣物都要柔软舒适，纯白色的里衣，灰白的外袍。
　　他忽然想到那日在安州，凌云也是这样的打扮，不禁想道：“原来皇城的富家公子都是这种打扮吗？穿起来怪舒服的。”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两把匕首，将一把放回自己腰间，另一把攥在自己手心出了门。
　　正殿门口，“劳烦公公通传一声，就说在下有事要面见陛下。”守在门口的信公公没敢迟疑，只得悄悄进殿与明公公说道。齐无殷在门口小等了片刻，便被放了进去。
　　齐无殷走在空旷的大殿里，他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屏风后面便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父亲，半晌没有移开眼。
　　凌盛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榻上之人，没有抬眼看走过来的少年。
　　齐无殷没有出声，他看着印象中高高在上的皇帝，又看着养育自己十五年的父亲，父亲的事他是知道的。
　　但是诸多少年深情的细节他并不清楚，他不清楚为什么父亲和爱人分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远在江南十几年，他只知道父亲为了一人成了最锋利的刀，而自己也是他培养出来的最漂亮最具有韧性的刀。
　　凌盛看着榻上之人笑了一下，问道：“他这样好看吗？”
　　齐无殷愣了一下，呆呆地开口：“很好看，很漂亮，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这么漂亮……”
　　凌盛笑意更浓了，眼角的细纹更加浓密了些，“我第一次见他穿这身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
　　说完他抬眼看了一眼齐无殷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吗，孩子？”
　　齐无殷听到他问的话愣了一下，似乎是被他那句称呼怔住了，“那个……按照规矩我想取代他的话，他的匕首应该归我，但是，但是刚刚、我觉的、给你或许才是他所希望的，我便拿过来了……”
　　皇帝伸手接过了那把匕首。
　　隐枭规定，非死不能离身，下一代阁主必须有上一代阁主的身份才能让人信服。
　　齐无殷再看了一眼沉睡之人，闭眼，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回自己房间，转身取了凌云房间的窗边。
　　在良夜里没有出声，杀手的素质极高，隐匿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到悄无声息。
　　但他正大光明的站在窗边，守夜的宫婢仆奴看了一眼他没敢问话。
　　齐无殷也没有出声，他想进去看看这位刚认识不久的好友，却发现没有资格与立场去关心他，只能默默地立在窗边。
　　虽然没有火光，他看不清屋内的情况，但是他清楚的知道屋内的人没有休息，那人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失去了什么力气，但又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又过了良久，他似乎往窗边看了一下，齐无殷没有出声也没有发出响动，只是立在窗边，直到东边有风吹过来，吹散了天上零星的月光，他才离去，回到自己房内。
　　东边零星的月光散去，正殿外有一辆宽大的马车出了城，缓缓往一十六遥对面的皇陵驶去，车里坐着一位玄色朱衣眼角细纹密布的男子，旁边的榻上躺着一名中年俊秀的红衣男人。
　　今日的思源宫比往日都要热闹，却比任何一个往日都要寂静。
　　·
　　正康二十年庚戌月丙辰日，皇帝罢朝七日，宫门紧闭。
　　天色刚亮，凌宴从房中出来，信公公便走上前来道：“皇上出宫去了，王爷自行回府便是，有何吩咐尽管交予奴才去办。”
　　凌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劳烦公公给我一只上好的老参，本王怕王妃听了消息会出事。”
　　众人听到对话各自出房门，看了一眼凌宴没有出声，只是各自站在各自房门的屋檐下。
　　齐无殷看了一眼自家哥哥身旁站的人，稍稍愣了一下，觉得有一丝怪异，没有细想下去。
　　凌云出来的最早，站在檐下时就看到二人从一个房间走出来，他并没有太多惊讶，淡淡地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凌宴伸了伸手活动了下手臂看了一眼江枫与齐无忱，弯着眉眼笑了一笑。
　　二人朝着凌宴走过来，齐无忱开口道：“王爷休息的可还好？可觉得有不舒服的地方？”
　　凌宴捏了捏齐无忱的胳膊蹙了一下眉，道：“还是太瘦了，北方还这么冷，估摸着你都要冻坏了。”说着看了一眼走过来的凌云，“你看这小子穿的比你厚实多了，要不同我们一起回府小住几天吧，王妃还得劳烦你多照看照看，顺便回去，让枫儿给你找些衣物换上，你身上这衫子等回了南边再穿吧。”
　　齐无忱耳根有些泛红，一丝血色慢慢爬上脸颊，小声说：“多谢王爷。”
　　凌宴放声笑了一下，盯着齐无忱打趣的说道：“还叫王爷，不改个口吗？”
　　齐无忱脸色更红了，掩着面色低声咳了几声。
　　齐无殷正朝这边走过来，看着兄长红着脸咳嗽的模样更沉默了……
　　信公公拿着一个木匣走了过来交予凌宴，凌云顺手接下拿在手里转身往宫门口去了，两辆马车一大一小，凌云思考了一下上了前面较大的那辆车，不一会儿凌宴与江枫也跟了上来。
　　一时之间三人都没有说话，车轮的摩挲着地面发出吱呀声打破长久的寂静。
　　“这几日你们都没怎么休息，回去吃了饭回去躺会儿吧，这事儿过三日我再告诉兰西。”说着又笑着看了江枫一眼，“到时候借你的人一用，你今儿先把人带回去哄睡了，好好休息几天，过几天估计有的忙活。”
　　没等江枫回答，他又拿出一个腰牌道：“齐大人之前说，这是霖州水域统领的腰牌，说你愿意拿着就拿着，不愿意拿着就换别人，不过我想着既然你与无忱在一起了，他们外阁有些法子是走水路，这东西你拿着会方便许多。
　　江枫沉沉地“嗯”了一声，沉重的应下了。
　　凌宴看了一眼从昨日到现在一语不发、一夜未眠的凌云，温和地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又轻轻地触碰了他布满血丝的眼角说道：“你别恨我。”
　　凌云看着父亲，睁大双眼盯了他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我并没有恨你。”
　　他拿木匣的手攥紧到指节发白，眼尾却更红了。
　　凌宴伸手抚上他攥紧的手柔声道：“好孩子，缓一缓，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