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心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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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a漫无目的地在风中穿梭着。
身下的扫帚耷拉着头发，连帽尖坠着的星星都蜷缩了一圈，似乎知道此刻女巫的心情不太美妙。
她盘着条腿，一手支腮，一只手有气无力地绕着发丝勾成的圈圈儿。没过多久，史上最伟大的女巫预备役、埃尔大陆上冉冉升起的魔法界新星——Ella阁下也就是她本人，就要饿死在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啦。
为了赶路，她已经快七天七夜没吃东西了——谁叫白塔这次现身地离星月谷有半个大陆那么远？？
她必须得在明天日落前赶到卡纳维斯，这可是第一次开学，迟到了说不清会有什么后果，虽然肯定不像苏芮恐吓她的那样（“她们会把你拒之门外，还会放三头犬咬你的屁股。”）
哎。Ella拉了拉围巾，裹好露出的耳尖。
冬天的寒风又冷又烈，施了一打保温咒还是像被水煮的青蛙，内里明明快熟了，怎么体感还是这么冷啊！！！
她的牙齿打了个颤，溅出一丝暴躁的火星。
作为刚刚入门的小女巫，连续赶路那么多天已经是她的极限。眼下离白塔出现的卡纳维斯之森还有一个小国的距离，也许是时候休息一晚上，喝杯热茶，也抖抖她早就颠得麻木的屁股了。
最重要的，是找点吃的。
Ella的眉毛纠在一起。歪七八扭的帽子顶，一颗星星却舒展开五角，活过来似的往下坠，拍了拍扫帚尾巴。
原先蓬松光彩有润泽的扫帚尾，经过七天赶路已经很不像话了，它任由星星一下、一下地梳理干硬乱糟糟的毛发，憋着最后一股劲，朝天底而去。
云气穿过视野，水雾擦湿面颊。人间的灯火倏然映亮了蒙蒙夜空，最显目的是教堂高高的塔顶，其它房屋如拱月一般，散落在旁。
女巫俯冲而下，深紫色的围巾犹如一簇流星，划过黯淡的夜。
正在窗前的辛西娅愣了愣神，手上的动作慢了一拍。
她的眼中似乎还留有这颗紫色流星的残影，如此清晰，如此夺目，好像……近在咫尺。
那只鸡毛掸子迟迟不肯落下。
手的主人仍在迷思——火一样的头发，猫一样的眼睛……辛西娅按了按眼睛，她大概是太累了，任谁干个一天一夜活都会累到出现幻觉的。
她竟然看到了一个人！在从天而降的流星上？
那个女孩——是个天使？或者更像精灵。辛西娅迷迷糊糊地想，她似乎还朝自己看了一眼。
“喂，我的裙子怎么还没好？”
“还有我的！”
“小崽子可别想偷懒——”
辛西娅转过身，见到颐指气使的两个继姐，仰起鼻孔的继母，噢，还有那个男人。
他照样顶着和煦的笑容，像看不见女儿眼下的青黑似的，无视她高高举起的鸡毛掸，乐呵道：
“我的小宝贝，劳驾你帮帮全家的忙！这个家没你可不行。”
辛西娅翘起唇，转回身：“当然，父亲。”
鸡毛掸子在空中狠狠扬起，轻轻落在华贵的衣裙上，一下，两下。
九百九十七下、九百九十八下。
九百九十九下。
她把掸子扔在一旁，摘去肮脏的围裙，撕去碍事的长裙。
夜，正静悄悄。
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睡了，男人和妻子睡一楼，两个女儿睡二楼。只有沉旧不见天日、终年灰扑扑的小阁楼属于辛西娅。年复一年，她被锁在阁楼里干干不完的活计，挨挨不完的骂，只有到了深夜，她才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而今天，无疑是个更特别的日子。
辛西娅轻手轻脚地推开阁楼的小窗，一方静谧的夜幕悄然现身。它比不过昂贵裙装的绚丽，也不及那些人口中王宫宴会的热闹，却像记忆里母亲温柔的、疲倦的眼，注视着女孩的一举一动。
“请祝福我吧。”她在心里默念，她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十几年的暗无天日耗光了辛西娅对所有神祇的想象。如果有可能，就请最亲爱的人庇佑她吧。
“……妈妈，我向你祈祷，让我逃出这里。”
——去一个更远的不会给人抓到的地方，兴许那有新的转机，可以让她生活在日光之下。
但辛西娅的后半句还没说出口，她就被捉住了。
一只手勾住她的围脖，那在茫然的夜里仍显得细嫩的手心，不知道它是拥有怎样的巨力，竟硬生生提起她整具身体？
辛西娅有些艰难地抬起脑袋，一阵风过，糊了她满脸对面人的红发，不知道是天使还是恶魔的生灵凑近了，嗅嗅她的脸，眸中精光莹莹。
“找到你了，我的美味。”女巫笑嘻嘻道。
那双不久前如流光一闪的绿眼睛，笑意盎然地出现在辛西娅面前。
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辛西娅抱紧身前的人形生物，刺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刮过每一寸身躯，轻易地破开了破旧的棉絮，直灌入她的心口。
“什么？”Ella伸出手掏了掏耳朵，这孩子像没吃饭似的，叫声比她还弱。
她解开围巾，“去！”
辛西娅冷得牙齿咯咯，深紫色的围巾甫一入怀，就膨胀成球，紧紧裹住周身。浸没在春日般的温暖间，即将因为饥寒而溃散的意识慢慢回复，她睁开眼，耳边不再风声猎猎，却听到了一声巨响——
“抱歉，是我……”女孩道了半句歉，腹鸣声仍在继续。她张了张嘴，犹疑不决地向对面人的肚子望去。
Ella挑了挑眉：“看什么看，我已经七天七夜没吃饭了！”
还不许人肚子叫吗！
“抱、抱歉，”辛西娅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她以为眼前这位看起来没受过虐待的少年，至少应该是吃饱喝足的。她的脑袋刚垂下又立马扬起，想要起身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
“喂等等，你跑什么——”Ella翘起眉毛，就有那把她们刚坐过还温热有余的扫帚拦去辛西娅身影，红头发绿眼睛的女孩叉着腰，竭力俯视另一个女孩：
“你可是我的食物！”
辛西娅脑子蒙了。可能这也和某颗星星给了她一个脑蹦脱不了干系。
她翻着眼，看到脑门上垂下的星星触角，忽然闭了闭眼，半秒钟后又紧张地睁开。
Ella正欲言又止地瞧着她。
眼再闭。再睁。
女孩站在原地，打了个呵欠。
“苏芮说过，吃笨蛋的女巫，也会变成笨女巫。”Ella上手撑开女孩的眼皮，企图不让选定的食物变质。
“所以，你是，女巫？”辛西娅睁大的眼眨了两下。
Ella放开手，“看来你还没变得太笨。”
辛西娅望了望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巫，看了看周边陌生的景色，她们正处于一片河滩上。她身上还披着一条深紫色的斗篷，正是她的围巾变作的。
“你叫什么名字？”
“Ella。”“公平起见，交换你的。”
“辛西娅。”女孩喃喃道：“是我妈妈给我起的。”
“噢。”
一时静默。
“不错的尝试？”Ella试着挤出干巴巴的话：“名字是命运的征兆。”
辛西娅笑了一下。
“它预示着‘自由’。”她突然道：“你吃了我吧，Ella。”
正好，烧火的材料（扫帚）和做菜的佐料（海星腥是腥了点，也算海鲜）都有了，就是没有锅，但是这应该难不倒女巫。
她干脆坐在地上，小心地提起斗篷，解开扣子，拍净上头不存在的灰尘，递还给对方。
Ella的眉头皱得能夹死好几只星星。
斗篷化作围巾重新系在她的领口，饿着肚子的女巫实在不愿管眼前食物的心里所想，伸出手掐住女孩的脖子，正要张嘴咬下——
牙齿不尖也不利，就和人一样。
死到临头，辛西娅还有功夫品鉴女巫这种生物的牙口，像是丝毫不惧后头的死亡。
那双绿莹莹的大眼盯了半晌，像是犹豫从哪个地方下嘴，直到猎物主动献上脆弱的脖颈。
轻盈的齿肉一触即离。
辛西娅终归害怕得紧闭的眼，茫茫然地松开了。女巫的眼就在咫尺之间，清凌凌的碧潭倒映人类的剪影，她觉得自己的恐惧、懦弱和一切过去的，都在这双眼中浮出水面，直冲向她自己的双眼。
她不安地动了动小指，陷入湿软的质地，原来她的手心握着一团细腻的泥沙。
Ella抿着唇，不懂这道吃的是怎么了，突然变了个味道。
就像从甜酸相间淋满果酱的冰淇淋，变成了干涩味苦的泥丸，落差比女巫和人类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她实在下不去嘴。
没办法，她只能低着头，俯身询问这道珍贵的食物：
“女孩，你有什么烦恼吗？”
“说出来，我都能解决。”
“？”代替辛西娅回答的，是她的肚子叫。
几秒钟后。
Ella颇为驾轻就熟地从女巫帽中掏出坩埚，顺便掰下女孩脑门上的星星，抹了一圈发亮的锅沿，等到它重新趴回辛西娅头顶时，颜色已经没有先前那么饱满了。
像是知道女孩的顾虑，女巫头也不回：“晒晒星光它就胖回来了。”
说起来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人类！她想到自己就尝了一口的美味，气得转头飞了一个想刀人的眼神，惹来抱歉的回眸。
辛西娅顶着蔫蔫的星星，看女巫忙上忙下，手指不住挥动，指使着坩埚自动点火，锅里浮现着不知道从哪来的蘑菇，汤水不时淌过锅沿，化开一点闪闪发光的调料。
香气在无人的河滩边漫开，闻起来像是很久以前妈妈哼着歌下厨的时候，肉末被沸水煮开的味道，又好像小时候妈妈常常忙这忙那，为了哄她做的一小份布丁，里面滴了浓浓的蜂蜜……
等到辛西娅尝到口，是妈妈去世之前药的苦味、泪水的咸，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它们接连不断地冲入身体，从她闷闷的心里。
她喝光了整锅汤。
也许是魔法吧，不然她怎么浑身充满了劲，像是从来没有受过打、挨过饿，像是妈妈一直在那样？
或许是魔法吧？
才叫她生出了一丝希望——
她不想死，她还要复仇。
她暂时无法去死。
辛西娅把锅还给女巫，对方的绿眼睛已经盯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不得不回看过去，再一次瞧清自己的影。
澄澈的、幽暗的、变化的，时而灰心，时而怒火燃烧的影。
风过。
她下意识地想去抚平水面的余波，却只摸到一双柔软的肉眼，睫毛轻轻拂过手背。
Ella再次嗅到了那股美味至极的气息。
这一次，她不准备再白白放过。
星光黯淡，夜无月影，只有莹莹绿眸，映亮了人类心上的扑天火光。
Ella俯冲到辛西娅颈间，咬住身下人的皮肉，耳边摇落零碎的、难以抑止的哭泣——
她停住嘴，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你为什么哭？”她的声音有点闷。
Ella疑惑：“但你的心火闻上去更美味了。”
人类，都是这样奇怪的食物吗？
她埋在女孩颈间，深吸了一口。
后者心火摇曳，却愈加旺盛。
“你要杀死我吗？”辛西娅吸着鼻子，尝到泪水的咸味。
“当然不，”Ella闭上眼：“美味的食物，当然要多尝几次。”
“苏芮说，好的食物是很难得的，也许一个女巫一辈子也不能碰见一道美味。”
“我想我足够幸运。”
她在辛西娅的心火里尝到了现在不能理解，将来更要明白的味道。
“喂，”Ella突然面色发青，奇怪地盯着女孩：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要吃掉你吧？”
“我只是想尝尝你的心火，吃完一截立马长一截——”“我，我又不是食人怪！”
这回轮到辛西娅埋着脑袋了。
远远看上去，她们正在拥抱。
Ella的围巾伸出手脚，将二人搂得更紧。
星星在辛西娅头顶，卧了个舒服的姿势。扫帚拿自己的毛发当被窝，枕在软软的河滩上。风声和着水流声，不住地催人入眠。
女孩马上就要睡着了。
但她竭力睁开眼，问道：“你要到哪去？”
“卡纳维斯——白塔出现的地方。”
Ella补充说：“女巫们在那上学，修习魔法。”
“人类也可能有魔法天赋，成为女巫。”
她又歪了歪脑袋，鬈发一圈圈铺满辛西娅的脖子：
“那儿人类也可以做活，帮工，卖东西，开铺子，没有国王，白塔在的地方，一切都是自由的。”
“一起来吗？”
“当然。”
她们继续抱在一起，很快，这个寒冷的冬夜就会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心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