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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破镜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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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愿砍头那天,公主府的大门闭了整日。
半年过去,如意公主才入宫请罪,和圣上诉尽衷肠,做回了那个自自在在的公主如意。
是夜,人影伏案,一双龙凤喜烛燃得正旺。
这本是当初两人的婚房,如意曾说与李愿:“喜烛燃尽时,你我和离日!”吩咐谁都不准换新的。后来恨得要命、喜得惊心都好,烛火始终未到尽时。
李愿走后也一样。今夜,如意依旧被熟悉的光点亮。
她握着手中信笺,不知在想什么。
侍女见公主眉头微蹙,捧了东西上前:“殿下不妨添些香,房中气味已是淡了。”
如意生母周贵妃的宠爱经久不衰,靠的是美人皮、玲珑心和制香术,因圣上欢喜,宫中常年都点一味鹅梨帐中香,熏透了妃子们的骨肉。
她从小嗅着母妃亲调的香,长大后,贵妃却未教她制香的手艺。还是成了婚,李愿嫌太浓,给换了一种。
“这是……?”如意抬起眼,等驸马答话。
李愿见她想要又不直说、心动却不行动的样子,哧了声,专心添香。
——这个李愿!长这么大,谁敢在她面前摆谱?偏偏她敢,还敢得明目张胆!
如意气赳赳地扬袍,请安时方觉手中稍沉,竟是夺了那人的香毬。贵妃嗅了嗅:“两叶虽为赠,交情永未困。”“你这是哪蹭来的栀子香?”
她倒忘记自家母妃出身江南,和李愿住的地方只隔了条江,幼时想是闻惯这股气味的。
“还能有谁?”挥退宫人,如意伏在母亲膝头,好一阵都不说话,只抚着香毬上的镂空花纹。
“越发痴了。”喟叹散在发顶,贵妃拿扇轻拍女儿的颈,“他就那般好?”
好不好的,如意侧过脑袋,想李愿这人么,除了长得风流些,举止写意些,真没什么能够称好。
但说差吧,却也不至于。
“哼。”她埋下头,手里还抠着香毬的缠莲纹,鼻间浮上来阵阵幽香。贵妃听到哼声,没忍住,笑了:“你呀。”
这位妃子总是病怏怏的,有种精疲力尽的美感,今日突然起了兴致:“不是说想跟我学制香吗,那就来吧。”要知道,往日只有圣上亲命她才肯出手。
如意不知是什么引得母亲下榻,但应该也算好事一件?她盯着对方舒展开的笑脸,心里某处原揪得极紧,这会松快些许。
飘荡的帷幔挂满了内室,周莲容碾粉搓丸,和女儿的影子一高一矮,随日头西落。栀子只长在南边,饶她曾承受帝王多大的宠爱,也没法栽一棵再瞧。“如意,”她对自己的孩子说:“将来有机会,代我去看看绿湖旁的栀子吧。”
天色已晚,说完这句,如意便乘车出宫,携满身香气。进门时远远望见李愿,如意快走几步将香毬抛给她,也不多说,翻着白眼就走了,留后者暗笑。
从此以往,府内都是一股栀子香了。
李愿经过长廊,瞥到亭中独坐消暑的人影,偶尔会想到自己的少年,这不怪她。只有江南多雨的春日,栀子才能绽放得如此绵长,气味溶在雨水里,浸透窗棂、纱格和夜间的呼吸。祖母唯爱亭下听雨。
“阿愿,你再皱眉头,我要被你丑死了。”陈平边咳边骂,“祖母老了,就爱好看的。你听,雨都密了些。”
李愿不明白她皱眉和雨下大间有何关联,从前不懂,现在依然。直到有回问起如意:“状元郎都不懂,我一小小女子怎么敢说自己明白的呀——”
李愿了解如意,沉默着等她再开口,果然。
“真笨!皱眉的皱和骤雨不是都念皱?眉头皱得紧,雨下得可不就紧了吗?”彼时她们躺在同一张榻上,李愿耳边流水潺潺,像又听到祖母的咳嗽声。
如意猛得翻身,凑近她的脸,道:“依我看,你皱起眉来简直像山石长藓,海阔生潮,雨落无声,原本自然。”说完得意微笑。栀子花香更浓,李愿眉头愈深。如意越近,发丝散落在胸前、肩颈、耳边,唇畔。
李愿不愿如如意的愿。她对上她的眼,挑起眉,再问她:“你去过哪里的山,到过哪边的海,听过谁听过的雨?”如意长在深宫,出宫即开府,只见过避暑庄子在的小山头,养过西海送来的小螃蟹,听过李愿听的雨。皇宫太吵了,她也只肯听李愿的雨。
那一夜自然不欢而散。如意差点没把李愿勒死,第二天上朝,李愿绯红圆领后尽是腰带捆系的淤痕,颈侧尚有浅浅的牙印。
如意有点怀疑。她揽镜自照:是我不够美?莫非李愿在江南有什么相好?自己对此人似乎所知甚少。
众人皆知,关中李氏,世家大族,传承多年,根基颇深。高祖起兵时为拉拢他家,以堂妹许之,即后来的承平大长公主。李愿和家里人关系平淡,但对抚育她的祖母颇为亲近。
如意记得,大长公主逝于去年冬,等开了春,才传出李家长子上京的消息。据说这郎君自幼体弱,养于妇人膝下,沾染女气,弓提不得、箭开不得,肚子里的墨水更是缺斤少两,比原先的李大郎、如今的李二郎差远了。
“李氏满门公侯,资财甚巨,堪配朕之如意。”圣上坐在迭起的香雾间,话音越绕越远,纠缠不清。贵妃边为天子挠背,边向女儿投去一瞥。如此,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便定给了镇国公李氏之子。
哪个儿子?老大老二?这都不在如意的思虑内。那些日子,她忙着试穿各色华服、各式冠髻,因皇后早逝、中宫空缺之故,便由长寿的老太妃教授婚礼,备嫁全心全力。
出宫当天,只有一路锣鼓喧响,人群的鼓噪声传入车帘,像隔了好些重。如意的头遥遥一点,看着太子的脸从旁隐去——这是她唯一的兄弟。踏进门,便是李家妇。
李愿来的时候尚早。外头宾客笑语不断,两人饮完合卺酒,用膳拆发沐浴更衣后,发现已无事可做。
她们躺在同一张榻上,帷幔遮得满,只露出灯火迷离的影子,静得惊心。如意悄看驸马,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唇被点着似的鲜,她不由抚了抚自己的。那人却已欺过身来,脸压脸,啄了一记。
“呀!”驸马的嘴软极,像化开的露水。
越缠越深,一吻尽时,两人都歇了口气。
如意正要撑起发软的身子,李愿已握住她的手腕,拿绸带裹了眼。她茫然四望,视野朦胧,只觉另一具身体覆上的地方,微微发烫。
手被人折在发间,鼻息交叠缠绕跃至更深,奇异的感觉自下攀爬,衣袂涌动如池鱼啄食,她忆起幼时站在秋千上,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天一会低,地一会高,人摇来摆去,出了汗、晕了靥还不知,像要任凭那股春风冲进骨肉里。
荡完,掌心隐隐见血,母妃替她瞒过圣上:“这孩子,又去翻了我的哪只妆奁,弄得满手香粉?”
“粉中可是加了胭脂?”“陛下好眼力。”“‘朱唇素指匀,粉汗红棉扑’,爱妃肤若凝脂,无需施朱敷粉,已是美极……”
胭脂色比血丝红多了,母妃给她抹的香粉和宫中飘荡的气味没什么不同,都是圣上所爱。
如意正心不在焉,熟料臀腰相接处响了一记,她怔怔然,还未反应过来,李愿又拍了一下。
啪,她面上顿时绽开万千烟火,口齿相扣,说不出句子:“你你你你——”
李愿施施然解开绸带,对着如意熟透的脸看了半响,最后亲在嘴角:“公主不喜欢吗?”
“大——胆!”如意气顺过来,揭下帷帐挂的团扇就朝李愿扔去,这个人!如意长这么大从未有人对她做这种事!想到自己被蒙眼缚手,怒火更甚——
“来人,拿粗绳来!”谁都不敢对正新鲜的驸马下手,只好如意亲自拿麻绳捆了李愿,绑在榻尾。翌日拜见李家人,两人都是眼下青黑、身上不爽的模样。
如意倒没向圣上告状,她连母妃都没告诉,都怪老太妃给的避火图,那种丑事不做正好。
婚后的日子比宫里美多了,如意身为皇帝唯一的女儿,太子唯一的妹妹,每天参加这个赏花宴、那个游春会,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某次宴席上众人皆向她道喜,如意才知道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驸马做了什么好事。
“你?”她带着一群人堵住李愿,李家和公主府相距不远,此人倒是夜夜都回府。月余不见,这人的气质尖峭不少,那张算是悦目的脸蛋多了些风霜。
却也更见风致了。如意移开眼,神情恹恹:“你是新科状元?”对面人模人样颌首,当夜的无耻似乎荡然无存。
她心内像有只痒痒挠,对李愿迷惑愈深,索性道:“今日来我房中。”
初夜那间婚房早就换下喜庆的装饰,一切都随主人心意,多彩、缤纷,散落着琉璃珠般的光泽。李愿被拉到小几前坐下,如意兴冲冲问:“书呢?”“你以为我寻你作甚?”
新驸马兼新状元悄松口气。“公主想读什么?”
如意睨人一眼:“天底就没我不能读的。”顿道:“你少时看的书——挑几部予我。”
“……听闻大长公主拥书万卷,听雨亭乃众书生心之所向。”李愿低着头,分明还能见其眼波流转,勾出两弯迤逦的线痕,如意暗忖,也不知李侯那位原配是何等绝色?
说来奇怪,她这驸马当真生得太好了些,当初不过松松捆了一夜麻绳,翌日解绑却是深深浅浅红了大片。如今想来,真是红梅落雪,芙蕖泣露,怪招人怜的。
如意抬眼,正对上李愿目光,话不觉溜了一溜才出口:“本公主什么好东西没瞧过,自不会昧了你的书。”
“公主做事,我自然放心。”李愿露笑,她身上带些酒气,不愿离人过近。但如意还是嗅着了:“你去哪喝的?文华楼?”又想到人是从街那头走回来的,整条街只两家:除了公主府,便是李侯府。
“喂,你感觉如何?”
“还好还好。”李愿仍笑。那点酒液在她体内愈发挥散,热气星星点点、雾般浮在裸露的肌肤上,像有谁贴紧吻了又吻。
侍从们都退下了。龙凤双烛静静地燃着,火苗被挑得很高。
李愿拔掉簪子,解开衣领,宽大的袖被她撸在肘边,伸出嫩生生的胳膊。如意拿过一只看了会,青紫的筋脉游走于皮肉间,漂亮极了。
“祖母……”李愿抓住眼前人的手,凑近说:“我考上状元了。”“那本阮青君的字帖可以给我了吧?”
啧啧,青君夫人的真迹,连她父皇都藏着等闲不示人,还得是大长公主。
“祖母,你怎么不说话啊?”李愿靠在如意怀里,摇着袖口镶的彩缎:“这衣裳用料不错,做工精细,唯独缎子画蛇添足,比不上那件蹙金石榴裙——”
如意翻了个白眼,推开李愿,捂住她的嘴:“别说了,我不是你祖母。”
“你胸口绣的可是九尾金凤?本朝非皇后公主不能为也。”“当今元后早逝,圣上唯有一子一女,你不是我祖母——承平大长公主,还能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如意吗?”
如意猛地坐直,盯了她半晌。李愿又靠上来——
“好阿愿,告诉祖母,你何时见过那位小殿下啊?”如意回忆着母妃安抚自己的模样,顺过怀中人的发,语气颇有些生涩。
“——嘶,阿婆留情!”
如意讪讪住手,李愿保全头发,脑袋便蹿向掌间:“阿婆不记得啦?离京那年,你携我至大明宫祈福,秋日里,宝树黄了大半。”
“才挂上祈福带,刚转身,就见南海池旁,墨石龟畔,坐着个哇哇大哭的小娃娃。”
如意手指慢慢缩紧。目光下移,李愿双颊飞红,眼还微微颤着,笑得安心。
她忽地撇开鬓边发丝,逼近了瞧她的脸,眉是眉,眼是眼,无一处不美,亦无一处令人面善。她松了口气。
只是视线移到领口处,便再难挪开。
往日裹得严严实实,连新婚当夜都着中衣的人,如今自己乱了容止,衣裳翻来覆去地推作一团,唯有胸前露出小半肌肤,晃得耀眼。
仿佛受蛊似的,如意的手指勾住衣领,轻轻一划。指头陷在温热的肉里,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些许形状。再向下,便触到铁一般硬的衣料,确是裹胸无疑。
她呼出一口气。
当日大长公主手中牵着的阿姊,如何长成这副模样?返京都、作李郎、当驸马、中状元……李愿、李愿,当真是胆大包天——
如意眼中寒光闪射。
“不知死活。”梦呓似的声音渺渺,甫一出口,便已消散。
不知多久,直到外头侍女轮值,帐内可见晨光熹微,她才伸手理好两人形容,侧身睡去。
一旁的人笑影仍在,不知梦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