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妖神生存指南》今兮小煜

39、环环相扣

　　我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可静默良久后，仍然未置一词。或许是因为我不知道他需不需要安慰，也或许，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

　　河风拂过，河面上精致的灯盏光辉纷纷浮动，小狐狸漆黑的长发也随风飞舞，他斜依在船舷的身影在漫天光华中显得格外孤独。

　　“我将泥土变作粟米从高空中抛撒而下，那些粟米纷扬落在地面，沙沙作响，像是下了一场华丽的雨。”

　　“我看着众人疯狂地抢夺着，自己却坐在高楼上笑不可仰，我以为这样会很畅快，好像捉弄这些凡人能让我体会到愚弄神仙的满足。但我错了。”

　　“当我手里一块油糕不小心滚下楼去，从人群踩踏间滚过，滚满了灰尘，停在破烂的墙角，被一个小姑娘捡到。”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掌成拳，神情之间充满了懊悔：“明明是那样一块脏污的油糕，她却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捧起来揣进怀里，做贼似的，飞快地钻进一条小巷，生怕被人抢了去。”

　　“我觉得有种恶意的趣味，便跟上去看，却看到她扒开墙角堆的茅草，从烂布条中摸出个比她更小更瘦弱的男孩。”

　　“那男孩面色青白，眼窝深陷，已然死了多时了。她却一声迭一声地唤着‘弟弟’‘弟弟’……把油糕往他嘴里塞。”

　　“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他们，这里很疼。”他指着胸口说。

　　他脸上露出一种很迷茫又很受伤的表情，我轻轻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经是刺骨冰凉。

　　我动容地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固执地摇头：“不。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

　　又几朵焰火轰然绽放，美丽、绚烂，在我们眼中破碎成漫天星辰。

　　河岸边的街道上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喜气纷然。小狐狸仰面一盏接一盏地喝酒，他眉目如画，披金丝戴银缕，坐在这个他一手打造的美丽世界中，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他像一只衣着华丽的人偶。任凭隔岸如何喧嚣，他只把自己封存在了空洞的冷清之中。

　　故事的结局我自然清楚，他解救了这座城里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但同样的，他也没有想到，所谓的解救只是另一种煎熬——

　　午夜已至，随着最后一缕焰火的火穗消失在夜空之中，刚才还欢腾热闹的街道骤然混乱起来，惊叫声四起。

　　桥头上原本还在兴致勃勃放河灯的恋人忽的血肉坍缩，变成了两具盛装华服的腐尸。他们丢掉手里的灯盏，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原本相爱的两人虽然近在咫尺，却一下子变得相见不能相识。

　　一时间改天换地，河岸上乱成了一锅粥，方才那个卖花的小姑娘在混乱的人群中奋力地奔跑着，拼命呼唤：“弟弟！弟弟！”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止住脚步，双目呆滞，重变回了一具木然行走的尸体。

　　从他“救世”的那天起，这百年来的每一天，只要午夜降临，这座城里的人就会把生死重新经历一遍。从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点点失去血肉的躯体，渐渐变成一具没有知觉的腐尸。

　　每一天都这样无尽地循环，无止无终。

　　小狐狸双目长阖，一行清晰的眼泪从他脸上划过，他惨然笑道：“我原是想让她永远活着，不必再畏惧死亡。可怎么会变成这样？姐姐你说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忍不住心里一酸：“小狐狸，我相信你是好意，可你为他们构建的这个世界，终究如焰火一般，只是梦幻泡影。”

　　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评价任何，因为如果当年换作是我，一定也会像他一样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可是如今不同了，帝君容下了我，也容下了云归和可儿，我相信，距离神仙们接受妖族的那一天到来，不会太远。我们不用再沉溺于美好的虚幻中，而是可以走出来，拥抱真实！

　　我突然生出莫大的信心，对帝君，对妖族同伴，也对整个人间。

　　我站起身，摸摸小狐狸的头，以一种哄小孩的口吻道：“无逸，就在今日，将一切都结束吧，别再让他们继续痛苦了。”

　　他将双目紧闭，不作回应，似乎内心仍然在和自己挣扎。就在这时，一把长剑不知从何处急速飞来，叮的一声击碎了他面前的酒盏，狠狠钉在船头。

　　小狐狸立刻警觉地睁眼，带我飞身撤至桥头，不动声色地擦干眼泪，迅速整顿好心情迎敌。

　　来人紧随而至，焦急地大喊：“师姐！宛都妖乱四起，帝君应对不及，你怎么还有心情跟这狐妖在一处！”

　　来人正是云归！

　　我悚然地抬起头，看一眼身旁的小狐狸，一时间只觉得寒毛倒竖：“宛都妖乱？”

　　云归犹自义愤填膺道：“花妖趁着乞巧节花灯会上人潮众多，将妖蛊催发，宛都城中尸山虫海，死伤无数！日前那两只树妖率领众多小妖将帝君重重围困，帝君自顾不暇，却还担心师姐出事，派我前来寻你！”

　　我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凄苦地笑道：“好一招调虎离山计！无逸，我原以为今日我们交谈，是披心相付，原来竟只是你们将我拖延至此的计策？”

　　小狐狸仓皇地解释：“姐姐，我是不想他们误伤了你……”

　　我却不想再听他多言，扯出骨鞭一鞭将他打开，随云归一起向宛都城飞奔而去。

　　到达宛都时，阴月沉沉，从云头向下一望，城中惨乱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血淋淋的肉虫四处横搅，妖虫、凡人、仙门弟子和小妖的尸体不分你我，堆叠无异，当真是尸山虫海了。

　　而帝君孤独地站在重重围困的妖阵之中，身上那件山水纹的白衣惨破不堪，手中那把名为列星的神剑上妖血淋漓。他仿佛战斗到最后的雄狮，靠一口不肯服输的气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

　　我和云归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落到他身边，扶住他。

　　帝君惊诧道：“你们来干什么？还不快走！”

　　我已抽出骨鞭，沉眉应战：“云归快去天界搬救兵，我跟帝君在这里，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云归不肯：“师姐！”

　　我一甩鞭，打残了只冲上来的小妖，喝道：“快去!你若不去，今日便是我们三人死在这里！”

　　云归只得负气地挥剑而出，向天边逃去。

　　帝君拭去嘴角鲜血，淡淡笑道：“阿青，我的本体在紫垣宫中安然无恙，这具躯壳，不过是我的一口气所化，你何必如此紧张？”

　　阿青……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唤我，也是小芜死后第一次有人这样唤我。

　　这两个字，我曾经期待了一百年，就好像绷紧了的弦忽然被人拨动，清冷的声音惊醒我的灵魂，引发心尖上源源不绝的颤栗。

　　我满心酥麻，生出种说不清的异样的情绪。

　　我不敢和他对视，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淡然洒脱。

　　“我们相处这短短几日，却抵过了紫垣宫中的一百年，你的份量如此之重，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紧张？”

　　他听了这话，眉目舒展，会心笑道：“我也觉得这短短几天足以抵过曾经所有日月。”

　　他的话就好像温柔的月光安静地洒在小溪中，细水长流，缓缓地流过人间心上。

　　此前我从未想象过能有一天跟帝君并肩作战，可今夜我们俩一并对阵这宛都城中千百乱妖，却总觉得是理所应当。

　　帝君和我一人持剑一人执鞭，站在层层弃尸与火烬之间，面对重重包围而来的小妖，环视四周如鬼魅一般的屋宇暗影，真有点同生共死的味道。

　　我将骨鞭横在身前，慨然无畏地喊：“来吧！”

　　对面黑压压的小妖之中，走出来一个白衣人，摇着扇冲我朗声道：“半日前我们在这条街上互相问候，无患以为荧月姑娘已经知晓了是非，分明了对错，接纳了自己。怎料今夜同一个地方再见，姑娘却依旧糊涂！”

　　他那身白衣的前襟已经浸透了鲜血，脸上却依然挂着那刺目的笑容。柳毅在他身边，手中那把长剑在这昏沉的暗夜之中更加浓黑如墨。

　　我眸色暗沉下来，肃然道：“无患公子说的不错，今晨的许荧月的确视你们为朋友，也绞尽脑汁想要为我的朋友争取，希望妖族同伴能早日结束动荡偷生的日子。”

　　环顾四下，疮痍难复，越是回想到几个时辰前的满怀信心，我越是感到自己可笑而可怜。

　　我咬牙恨道：“但我的朋友们，一面对我假意示好，一面背着我放出蛊虫，残害无辜，恶事做尽！公子认为，我应该知晓哪门子是非，分明哪门子对错，才能横心再应你一声朋友？”

　　无患于是长长叹了口气，收起那副笑容，沉眉敛目向我欠身道：“此计乃是为了我身后妖族同伴，既然姑娘已有选择，那么便对不住了。”

　　他身后众妖之间又紧跟着腾出一个青衣人影，来人凌空而至，将玉笛横指向我，嗤声道：“你在这儿跟一个叛徒废什么话？但凡她有点儿良心，也不会做了神仙的狗去！”

　　说罢便率先向我出招，笛声紧促，掀起地上无数尸体的佩剑，聚成一面剑阵朝我击出，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吹起我额前长发，我凝眉冷眼，亦毫不留情地挥出骨鞭。

　　就在这时，漫天的狐火撒下，拦在我身前，击断疏络的剑阵，无数把短剑骤然失力坠落。

　　无逸从远方赶来，惊慌地喊道：“都不准伤她!”

　　我漠然地看着他，内心已激不起一丝波澜，只剩可笑。事已至此，他再如何挽回，都不过是亡羊补牢，无谓之举，又何必呢？

　　“无逸！这种时候你还护着她？”疏络恼羞成怒地叫骂着。

　　说着他便笛声再起，不死心地还要再作攻击。无逸却充耳不闻，大手一挥，无边的蓝雾遽然升起，如同拉起一道幕帘，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蓝雾的彼端，是无数等着他下令冲锋的妖族同胞，而他却站在蓝雾这端，近乎乞求地向我伸手。

　　“姐姐，你信我，我从未骗过你……”

　　我宛如木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帝君侧身将我护在身后，冷冷道：“无逸，我说过，我身边的人，不容你动分毫。”

　　无逸置若罔闻，仍然执着地看着我，声音干涩地笑着：“姐姐，你不是说要我带你去找刺藤小花吗？她就在这里，我带你去吧？”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既心酸又可气，强忍着怒火，冰冷地说：“小刺藤不是你们这计划中的一个诱饵么？如今我已经上钩，你们暗布全城的妖蛊也已经催发，就连天界紫垣帝君也不过是你们俎上鱼肉，计划如此顺利，我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你又何必再来作戏？是我许荧月可笑，还是你无逸真当我是个分不清是非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