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妖神生存指南》今兮小煜

16、刺藤花妖

　　我记得这边原本有一棵很漂亮的柳树。

　　它的叶子像小花一样，一层又一层，缀满了枝条。柳条像丝绦一般垂下来，春天时变绿，夏天时变黄，秋天时变红，冬天时变白。夏末交秋时最好看，半树黄，半树红，像画师涂抹的黄昏天空。

　　翻过这个小山丘，在山丘另一边有片很清凉很甘甜的泉水，站在泉边看时，水是像宝玉一样莹亮的蓝色，捧在手心里，又成了纯净的透明。

　　那澄澈的泉水分了一支变作小溪流出来，经过那棵很漂亮的柳树，弯弯曲曲地，回绕包围了整座小岛。当秋风吹落柳叶，落入小溪，溪水便将那绚烂的红送向小岛的一整个秋季。

　　如今，柳树不见了，泉水也早已污浊不堪。这里是我记忆中的岛，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

　　我明显觉察到小芜怔了一下，又强作冷静道：“你是说，这是你故事里的那座岛？”

　　“我……我不知道。”

　　我心慌意乱，不敢承认。

　　他的手还覆在我眼睛上，黑暗中，我感觉自己喉咙发紧，快要窒息。

　　这座小岛，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分明不是当初的模样。它不再是我的逍遥故乡，而是繁衍妖物、与天界为敌的“祸乱之地”。从前和我玩耍作乐的同伴，也不再是我的同伴，而是这满地陈尸的“妖”。

　　妖——？

　　我又想起了金笔题敕的天谕：妖者，有违天道，不合人伦……应尽除。

　　他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却非要自作主张地来，生而为妖，如今又个个死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终于合了神仙们的道。

　　那我呢？

　　我也是来自这片土地，我是不是也是妖？那我，会不会也是要死在这里，才算合乎天道？我不敢想……

　　也许一百年前我不出岛，不去探求什么生而为人或是生而为妖的哲学，不遇见小芜，也没有体验过为人的快乐，今日镇妖仙军兵临东岛时，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如果不曾得到，就不必牵挂，也不必畏惧失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害怕到颤抖了：“我也是妖，对不对？”

　　如今，我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呢？如果小芜知道我也是妖，他会杀了我吗？我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

　　小芜的声音却一如往常地平静，像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平静而肯定地说：“你是我的师妹，是淳源山云中真人门下弟子，许荧月。”

　　我把他的手拿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追问：“倘若云中真人知道我是妖，还会承认我是他门中弟子吗？”

　　如果师父，师叔师弟们，知道我这只可恶的妖潜伏在他们身边一百年，偷学了他们的道术仙法，愚弄了他们的真心，会愤恨到杀了我吗？

　　小芜离我很近，近得我可以看见他眼睛里熠熠有神的光芒，听清他一字一句，坚定有力的声音。

　　“你是我的师妹，是淳源山云中真人门下弟子，你叫许荧月。”

　　“可……”我仍然担心。

　　他打断我，凝眉道：“阿青，我们淳源山的弟子，知是非，明黑白，同气连枝，互相扶持。师父长活六千岁，修道六千载，你是妖非妖，他会不清楚吗？”

　　“那……”

　　我的话断在喉咙里。

　　他看向我的目光深深，动情地说：“我们相处了百年之久，彼此之间竟没有这点默契？你以为我们要你三缄其口、不得透露自己身世，所为何意？”

　　一瞬间，脑海中电光火石，从前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

　　第一次见到小芜，他在山道上，还是个瘦瘦小小的蓝衣小孩，背着把比他还高的剑，跟我说要带我回家。

　　第一次见到云中真人，他在淳源山正殿旁的道法堂，我把他气得够呛，现出真身，伸出叶子去摸摸他的头安抚。

　　第一次拜师，当着淳源山所有师叔师弟的面，云中真人摸了摸我的头，给了我他特地托天上仙女制的织云裙，还给了我象征云中门下的晶石腰坠。小芜替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从那以后，淳源山所有的师弟见了我，都叫我师姐。

　　第一次参加天垂法会，云中真人把我从一干弟子里边揪出，提着我衣领命令，不准到处凑热闹，要安分待在他身边观礼。

　　还有第一次当众受罚，在淳源山的试练场。我挨了不痛不痒的三板子，云中真人说，我们淳源山的弟子，要同气连枝，相互扶持。那天所有师弟陪着我在道法堂受罚，没一个有怨言，反而照常叫着师姐，关心我捱那三板子是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桩桩，一件件，我到现在才懂得。

　　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我是妖，却没有抛弃我，反而处处维护。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没有他们，我不过是东荒小岛上一只小妖，也许和小鲤鱼妖一样，不知道自己为何开心为何难过，又也许和这满地的尸体一样，脑袋跟脖子分了家，却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得死。

　　如今，我有名字，有师父，有朋友，还有小芜，我真的很感激。

　　我深深呼吸，说：“小芜，谢谢你们。”

　　小芜却正色道：“你若真心感谢，就不许再提这回事。云中真人说你是他的徒弟，你就是他的徒弟，我说你是我师妹，你就是我师妹。世间只有许荧月，没有什么小花妖。”

　　我嘴巴一瘪，感动得要哭：“可是连累你们怎么办？”

　　小芜把我抱在怀中，摸摸头安慰：“从留下你那日，我和师父就下足了决心，料想过了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一切都是我们自愿，你能为我们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可是……可是……”

　　我再也受不了了，趴在他怀里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芜无奈又好笑地拍着我的背替我顺气，有师弟凑过来关心，以为我被骇人的尸堆吓哭了，忙不迭地安慰。小芜怕人察觉异样，便说没事，只是方才楚师弟的火把掉落，火星子崩了我眼睛。

　　等师弟们又三三两两散去查看尸首，他才低声嘱咐我：“师父说，慎言慎行，你不说，便没人知道，便不会连累任何人。现在明白了吗？好啦，做师姐要有个师姐的样子，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我哭得不能自抑，抽噎着连连点头。

　　这时候，我大概已经知晓了先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对于小芜来说，我当然和小鲤鱼妖不同，她只能是妖，所以不论如何无法跟云归有什么牵扯，而我却可以是“人”。

　　我已经是淳源山的弟子，已经站在人群之中，不必担心在这场乱战中朝不保夕，我和他们当然不同。

　　我问小芜：“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于是我原本坠在黑暗之中的心，又稳稳地放回胸腔里跳动，比之前更有力，更有底气。

　　小芜替我擦干眼泪，整理好面容，我暗自攥紧拳头，重振了决心。

　　我们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又回到队伍中，跟师弟们一同去查看断树上挂的残尸。

　　就在这时，身后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惨叫。我们猛然回头，漆黑的山林仿佛诡异的秘境，黑雾一缕缕升起，又一层层漫过来。

　　没有多想，我们追着惨叫声进入树林里。

　　火把映照下，山林四下一片狼藉，不知谁把满山的刺藤花连根拔起，又斩得斩得七零八落，弃了满地。

　　我们踩着刺藤的碎枝一路顺着叫声走到山林深处，无数细碎的白色小花被踩成泥浆，断藤浸出一股股碧绿的汁液，像血一般浸透了我们的鞋底，连空气里也透着股腥腐气，恶心得人想把肠胃也吐出来。

　　走着走着，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恍惚中，身周的场景又变了，仿佛回到了从前在岛上的日子。

　　我记得，这片林子里长满了雪白的刺藤花，那花小朵小朵地结在细细的枝叶上，随着刺藤攀着大树爬得极高，又从极高处垂落下来，一整片一整片的，像瀑布一样好看。

　　微风吹过时，瀑布泛起雪浪，整个山谷都飘来沁人的清香。

　　夏夜里，我很喜欢靠在刺藤花的荫帘下睡觉，星光洒在溪水间，漾起细碎的光斑，刚褪了羽的鸟儿做了噩梦，从树叶间探出头，飞到我身边来，靠在我颈窝才又安心睡去。空气中浮动着清浅的香甜，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

　　可如今，时光不复，满山遍野污秽的烂刺花，像被人撕得残破不堪的裙摆。

　　我终于忍不住了，扑住一棵树哇哇大吐。

　　还没等及起身，不远处，又是一阵凄惨的求救响彻天空。我立刻抽出腰间骨鞭，纵身飞出，朝着那凄厉惨叫的源头一鞭劈去。

　　骨鞭落地处，一方杂草倒伏的山洞门立时炸裂，碎石块飞溅，砸得我身后的师弟们躲闪不及。

　　我忍着胃里作呕的冲动，瞥了眼随着洞门一并碎裂的仙道结界，二话不说，朝着洞中隐隐的火光便闯了进去。

　　也许我不该进去的——

　　因为正是在那个阴森的洞里，在那时明时暗的火光下，我看到了此生最恶心，最令人发指的丑恶嘴脸。

　　一群满口仁义道德、心怀天下苍生的仙君，此刻在东方这片不起眼的小岛山洞中，正干着最下流，最不齿的勾当！

　　地上，赫然是一个头戴红玉冠的星君，正用他满身肥肉死死压着具OOOOO，如同狗一样OOOOO……惨叫还在绝望地继续，可已经微弱很多了，想必他森下的女子已经挣扎到筋疲力尽。

　　而他身后，暗紫色的星云袍扔了一地，十来个仙君排着队跃跃欲试。他们个个袒露着横柔，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猥琐地调笑着，狰狞地狂笑着，迫不及待想要冲上去ooooooooooo，好好发写一番。

　　他们嘻笑着交谈：“啧！妖的滋味，果然跟寻常女子不一样呢，瞧这腿，多oo！”

　　我长长地闭上眼睛，胸膛起伏，紧握骨鞭的手因愤怒而抑制不住地颤抖。

　　小芜紧随在我身后，他侧着身子，只看到满地杂乱的衣物，听到悲哀的呼号，就已经可以想见是怎样一副画面。

　　他无可奈何地按住我肩膀，低声劝道：“阿青，随他们去吧。不要多事。”

　　可他话音未落，我手里的鞭子已经利落地挥了出去。我一鞭劈断了一个仙君的手臂，劈散了这满洞的污言秽语，痛得他哇哇大叫。

　　见有人来，仙君们慌忙捡起地上凌乱的衣裳，连腰带也赶不及系好，便手忙脚乱地捞起自己的仙剑前来御敌。他们那一把把仙光熠熠的剑上，无一不滴着碧绿的妖血，看得我又是一阵心凉。

　　小芜紧跟着我，不多言语，先握了剑侧身来护我。紧接着师弟们也闯进来，被洞中景象惊得失了言语，又见都是些紫衣的仙君，害怕惹事，更是不敢擅动。

　　这时，地上那位星君被我们扰了兴致，恼怒地转过头来，我这才看清他身下压着的那位姑娘——

　　她生得是真好看。

　　即使被折磨得不成样子，那张饱受摧残的脸在这一群满脸横肉的男人中间，也是眉目如水，天姿绝伦。

　　那张璧玉生花的脸，那美得泛起莹光的肌肤，即使在天仙之中也不可多得。怪不得，人说怀璧其罪，在这乱战之中，遇到这群畜牲，便是美貌也成了罪过。

　　一时间，我只觉得怒火冲了脑子，再管不了许多，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呼喊着：救她！一定要救她！

　　我冲进那一群仙君堆里，左右乱劈，挥开仙光凌乱的剑气，狠狠一鞭摔在那还在忙不迭动作的畜牲星君背上，他白花花的皮便得了一条崭新的血痕。

　　他痛得尖声惨叫翻倒在地，青芜心有灵犀，早剥了一仙君的外袍扔过去，恰好盖住姑娘身子。

　　仙君们又惊又怒，大声呵斥：“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兔崽子！没看见我们穿着星云袍么？竟敢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

　　“天界有你们这种败类，人人喊打！”我怒不可遏，挥鞭又要去打，却被他们齐聚的仙剑格挡，碰出一阵火花。

　　“无知小儿！上仙镇妖，也轮得到你们来插手？”他们争相出剑，气恼地直杀我命门。

　　“神仙作恶真是好会找借口！今日就让我打下你们的面具，给大家看看这一张张丑恶嘴脸！”

　　我恨不得在这洞里横冲直撞，把这一个个得了势的人渣冲碎冲烂！又是一鞭将要挥出，却立刻被小芜截停拽回。

　　我不解地看他，小芜只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立刻将我护在身后，自己则上前迎对仙君们刺来的一片剑光。

　　他一边挥剑抵挡，一边默念咒诀，顿时一道灵力浑厚的青蓝屏障从指尖化出，将他们数十人的急攻压制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