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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顶撞上神 ...

  •   我们在淳源山待了将近一百年,一百年中,小芜就像是一棵拔节的小笋,呼呼啦啦就长高了,长成了一个挺挺立立、疏落朗然的道君模样。偶尔会有山外哪个仙人来找云中老头喝茶,见了他都会感叹:

      “好苗子呀!是个好苗子!”

      言语间颇为嫉妒,只恨自己没能有这么个好徒儿。听了这些赞捧,云中老头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满面红光,骄傲到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

      他们讲的话我自然深信不疑,不说别的,他们个个都白胡子白头发的,还执杆白尘麈,若是言语失了准头,都对不起他们打扮的这派仙风道骨。

      更何况,就凭我们小芜那股子脱尘绝俗的劲儿,那也是妥妥天上仙官的料了,任谁见了不得夸句前程大好?

      不仅如此,每隔数十年,云中真人还会带我们去参加天垂举办的法会,炫耀一番自己的好徒弟。

      那法会呢,就是天上闲得发霉的神君尊人们,组织一大帮闲得发霉的小仙,邀各个仙山洞府门中带着自己长面儿的徒弟前来,大家斗斗法,祈祈福,再让上边儿挑挑,有没有什么灵根俊秀的后生别有前途。

      当然,这跟我没有关系。我脾气不好,斗法没个轻重,老会闯祸,一般都是让云中老头束着,不准参与斗法的。可小芜不一样,他是法会上的翘楚,是同辈里的中心。

      每每自他上了场,必然要站到最后一个下台,他那一套“运气于风,日月同辉”的法术相当精彩,斗得一众不知名的仙家小儿无力招架,而他往往又很懂得点到即止,总能赚足一波“服气”。

      场中观战的人呢,纵然有些是已很有造诣和资历的仙圣师祖了,也免不了看得尽兴,毫不掩饰地喝彩。

      只有一人不同。

      这人从来端坐于最高的高台上,无动作,也不言语,庄严而冷漠地俯视我们。据说他是天界顶大顶大的战神——紫垣帝君。

      我讨厌这个人。

      明明总是他见小芜得了胜便来找我们搭话,却还要摆出副高高在上的鬼样子。云中老头百般赔笑,小芜恭敬有度,他却连正眼也不肯施舍我们。

      像是谁上赶子求他来敷衍客套一样!

      每每见到他,我就浑身不顺气。他不正眼看我,我便也咬牙切齿不愿正眼看他,惹得云中老头教训我:“好好的小花,怎么跟老树似的,浑身硬骨头?青芜能得帝君垂爱,是他命中的幸事,我们应当为他高兴。”

      我便掉过头去,连云中老头也不理。

      哼,谁让那什么劳什子帝君讨人厌?他要高要傲,便坐在他宝座上高傲他的去,作什么非要凑上来膈应人?我就是看不惯他欺负小芜!

      更气人的是,他转转悠悠偏不走开,过了会儿,又抓住了我的把柄,斥责道:“你腰上那是什么?”

      神仙就是这样,有了点儿地位,就喜欢被人捧着,最好所有人都跪着,只有他站着,这样才能显出他与众不同的尊贵。

      看得出来,他这声斥责,是想“提点提点”我,好让我学会不要这么“目中无人”。

      可我偏偏不想如他的愿。

      我没好气道:“法器咯,骨鞭。怎么,帝君没见过?”

      此话一出,方圆百里的神仙都倒抽一口凉气,谁都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敢和紫垣帝君呛上。

      他倒是不显山不露水,淡淡又问:“人骨所制?”

      呵,还挺有毅力,那我们今日就比比看,是谁让谁难堪!

      我便说:“人、脊骨、所制。帝君贵为帝君,竟没见过这小玩意儿?着着实实不应该呀!这些仙徒们也真是的,不懂得孝敬孝敬帝君,让帝君这般……”

      小芜忍不住从后边拽我一下。

      “没见识”三个字就在嘴边上,让他一拽,生生拽泄了气。

      我瞟眼一看,云中老头在旁边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没上手封了我的嘴。我上涌的气血忽然塌软下来,这才意识到,我不是在以个人的名义跟某个无名小卒拌嘴,而是代表着淳源山云中真人门下,在挑战紫垣帝君的权威!

      这么一想,手脚顿时凉了半截。脑子转得飞快,急切地想找些补救,可偏偏紫垣帝君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话音还未落,他便目光骤冷,严厉道:“戕人性命,嗜血夺骨,罪孽深重,天道难恕,你竟还敢站在这里?”

      好家伙!这……我只感觉刚塌软的血气又涌了上来,并且索性掀翻了我的脑瓜顶。

      我豪情万丈,向帝君拱手一拜,腰板一挺,不顾小芜阻挠,开始了我的慷慨陈词:

      “帝君所言,实在有些偏颇!我见仙神们有时镇乱,在仙山上斩杀了灵兽精怪,见其根骨绝佳,便剥皮抽筋炼作法宝,爱不释手,时时带在身边。那灵德真君袖中绕的,不就是从西方凉秀山屠了整族山精得来的烧藤筋?”

      我觉得自己占了大理,正要句句紧逼,被忍无可忍的小芜使了个诀,封住了声音。我“嗯嗯唔唔”地说不了话,气得直咬牙,幸亏紫垣帝君还在乎面上的风度,命令小芜解开术诀,冷冷地让我说下去。

      那我自然从善如流地说下去:“为何满手血腥、屠戮全族的人,帝君您不去怪罪,我一个捡了两截废骨头的人您却来咬着过问?难道在帝君您老人家眼中,生灵精怪的性命不是性命,非得人人仙仙的性命才可算作性命?”

      他应当是说不过我,目光更冷了。我一一环顾四下,法会上众位仙家道友尽皆噤声,面色难堪,我忍不住嘴角上扬,有些得意。

      谁知这紫垣帝君并不认输,反而终于肯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双目凝重,冷哼一声:“你倒是很会诡辩。可惜,孽障就是孽障。”

      他不紧不慢道,“数十年前,众仙家在东方荒林中寄养的大批珍禽奇兽,被不知哪个恶徒尽皆戕杀,我们曾检查残缺弃尸的伤口形状,与你这骨头鞭一般无二。对有灵的禽兽尚且下得去杀手,且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可见你生性薄凉,是个冷血的孽障!”

      “我……”

      我都给他气笑了,便大笑着一一反驳,“帝君说我杀了东方荒林的一众畜牲,我承认,是这样不假。可我杀他们,实属无奈呀!那时我不过是误闯了森林,那些畜牲便要吃了我,一群结着一群要来围捕我。敢问帝君,若我潜在您身边,时时刻刻都要扑过来、撕碎您,您老人家是愿意不愿意?”

      他自然不愿言语。我便又接着道:

      “帝君的确怪错了人,要怪,便该怪那些不懂事的仙家,闲得慌了做什么非把自个儿的私宠寄养在人间?那些畜牲在人间作威作福,伤了好些个无辜人的性命,我这根骨鞭连接的两具尸首,便是它们吃剩的证据。若不是我好心镇了这个恶,如今还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不得全尸呢!”

      “这么说,你竟还算是替天行道?”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我听不出是喜是怒,只当是自己终于赢了,便得意地点头:“嗯!自然!”

      于是我便被罚了。

      这……真是气死我也!

      那日我被罚在南天门跪一宿。不是因为所谓的冷血薄情、有违天道。他给我按了个罪名,说顶撞上神。

      我顶撞上神?说理说不过我,便怪罪我顶撞上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神仙为了彰显自己的威风,总有些由头!这是我第一次上当,自那以后,没再上过。

      只是可惜又连累小芜陪我跪了一夜。

      我见他跪在我身边,脊背挺得笔直,和从前许多次我连累他受罚一样,丝毫没有怨言。心里生起愧疚,这事明明和他没有关系,他一点错都没有……

      小芜自小优秀,深孚云中真人的厚望,他本该有大好的前程,说不定得了帝君这位贵人的喜爱,一个不小心就能飞升成不小的仙官,如今却折在我手里。

      唉!明明我最希望他好,却偏偏是我当了他的绊脚石。都怪我早没有认识到,上仙上神们的确有这样大的权势。我心里满是自责。

      可小芜这个人,从不会计较,反倒还安慰我说:“最重要的是阿青和师父平安。若真因为此事断了仙缘,我们便舍下这些,云游四方,做两个逍遥同伴,岂不是也很快乐?”

      听他这样替我开脱,我更是觉得自己错得离谱,忍不住悲从中来,一头扑进他怀里嗷嗷大哭。

      镇守南天门的增长天王面如活蟹,须如铜钱,手持青锋宝剑,在一旁铁着脸站了大半宿,见我这样不知道廉耻地往人怀里扑,忍不住低喝:

      “你还有脸哭!帝君最恨违背天道灭绝人伦者,这已是天大的仁慈了才罚你跪一宿。我若是你,早感恩戴德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哪里还有脸在这里哭?”

      “我……”我满肚子火气堵在胸口不得发泄,正想找个人吵一架,可是刚提一口气要发作,看了看小芜,知道不能再拖累他,便只能抹干眼泪,不再多言了。

      破晓时分,我们回到淳源山,一进门,我便自觉地跪下,等着云中真人取大板子来揍我。

      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做了多混帐的错事。不光阻碍了小芜的前程,更是连累了我们整门的命数!

      云中真人尽心尽力支撑,师叔们尽职尽责教导,师弟们日夜不倦刻苦修习,才有了今日淳源山在仙列之中,得人高看一眼的局面。而这些,也许就要因我的一时之快付诸东流。

      莫说是挨板子,就算他们将我千刀万剐,也是我当受的!

      淳源山所有的师弟们都聚集在试练场,云中真人果然拖了板子,要当众惩罚我,小芜也第一次没有替我求情。我们一并跪在试练场正中央,闭上眼睛等待。

      可是,想象中的暴风骤雨般的板子却并没有到来,落到我背上的只有区区三板,不痛不痒。

      我惊异地睁开眼睛,只见云中真人已扔了板子,抖着胡子长叹道:“许荧月啊许荧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不知道这是该算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还是该算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狂暴?

      我战战兢兢地认错:“师父,弟子错了,您重重地罚我吧!”

      “你当然有错!从前答应我的,一逞起能来,全抛去了脑后?”他又急又气,指点着我的额头,恨不得要把我点成个筛子,我心虚地用双手握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竟然微微颤抖着。

      “师父……”我更加心虚。

      “我千拦万拦,不愿让你参加斗法,免得你在法会上出风头,让上神们注意到你,你倒好,作天作地闹这么一出,招摇得意,自己舞到紫垣帝君眼皮子底下去!你可知道若帝君发现你是……是什么后果?”

      若让帝君发现我不是人,而是朵花私自变成了人,他会惩罚我吗?会杀了我吗?天界的规矩,我不懂。

      我只知道素来乐乐呵呵的云中真人现在忧心如焚,一夜没能合眼。而令他焦虑担忧的,不是视若珍宝的弟子前程毁于一旦,也不是门中长老千百年的心血危如累卵。他在意和牵挂的,竟然是我这个混账徒弟的安危!

      我真是,何德何能呢?

      “师父,荧月错了,荧月不该让您担心的。”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开始流。

      “师父只是……”见我哭得可怜,他又于心不忍,缓和下情绪来,用手安慰地抚了抚我的头顶,还有些颤,“只是有些后怕,若在天界罚跪时,帝君再为难你两句……”

      小芜在旁边宽慰:“师父放心,我会护着她的。”

      我使劲摇头:“师父放心,我会把小芜赶走,不会让他掺和进来的!”

      “不是要你赶谁走,荧月,”云中真人将我扶起,语重心长说,“师父是要你答应,从今往后,慎言慎行,见了上神,退避三舍。这样,才是真正为淳源山,为小芜好。”

      这些话,如同当头棒喝,决然地向我砸来,令我醍醐灌顶,猛然清醒。

      不待听我的赌咒发誓,他又回过头去,向众人高声诵念门规戒训——

      “我们淳源山的弟子,要知是非,明黑白,同气连枝,互相扶持,成仙在后,为人在先!法会上你们师姐逞口舌之快,有所受过,我们便要和她一道受罚。所有人今日在道法阁抄写心法,到日落为止。”

      “行了,大家散了吧……”

      仿佛脱力,云中真人疲倦地挥挥衣袖,大家陆陆续续散去,到最后,整个试练场空空荡荡,只剩下我和小芜两人。

      这一次云中真人没有逼着我承诺什么,而我却清楚记得他那话里的每一个字。

      慎言慎行,退避三舍。

      慎言慎行,退避三舍。

      从此后,我把紫垣帝君当作瘟神一样避之不及,只告诉自己,躲得他远一分,淳源山的灾祸便少一分。我不想出什么风头,也不想讲什么道理,只希望我想保护的人都无灾无祸,长乐无忧。

      可惜,终究还是事与愿违。因为紫垣帝君那个小人,早已经把我记在心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顶撞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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