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圣》川矞白

13、彩绘

　　苗青擅长于扮演一个被迫害者，特别是得知了家暴酗酒的丈夫的死讯后。

　　当憎恶转移到他们共同的后代身上，可她没有选择抛下一个拖油瓶——徐承德的作用就由此体现了，是一个慧眼独具的男人，是一个将她拉出深渊的救世主。

　　天作之合不愧如此，徐承德看在眼里，暗呼女人与从前自己的那个神经质、强势、说一不二的妻子有着天壤之别，弥合了他还算满意的家庭结构中那块较为理想的缺口，言听计从成为了一种值得于双性关系中被赞颂的美德。

　　徐霏与江延知是表兄妹，亲疏自不必说。

　　只可惜江延知没有在最好的年纪与屁颠颠的小玩伴们建立起刨土坑抓蝌蚪踢毽子的革命友谊，总是闷声不吭地坐在一边的石阶上，肉嘟嘟的一张扑克脸一摆便是一整天。

　　等那泥鳅蝌蚪被抓着了，再负着手过去检阅一眼，气也憋不出一个。

　　徐晨曦为此同丈夫辗转过几家医院调查，结果都显示发声的器官没有任何障碍，没必要一惊一乍的。

　　好吧，那就是不爱说话，也许这就是她孩子的个性与生长期，这也没什么的——即便她希望生出的是个萌娃。

　　江延知第一次遇到松白韶时12岁，初印象淡得没有，只记得是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子，特别小，跟着在一个走得很快的女人鞋跟后，仿佛马上便要被人潮吞吃了。

　　后来是冬游，她缩在苗青的长筒靴后边，以为旋转木马是什么危险项目，江延知搭手扶她上去时她还直摇头。工作人员锁上黄色的围栏，说开始了，她便附下去抱着杠子和马头，将腿都夹紧了。

　　发现虚惊一场后很不好意思，不要人扶便利索地跳了下来。

　　江延知见她照猫画虎地攥着票进了飞椅的甬道，飞完后拆安全带的手都不听使唤地乱抖。

　　他走过去给她解锁，她还粘在上头不肯下来，两只圆圆的皮鞋摇荡着，于是江延知把她鞋子上的魔术贴归位好，原以为她该跳下来了，却见她反身将安全带重新绑好。

　　软绵绵地请求，“可以再来一次吗？”

　　她第一次来这地方，好新奇。

　　一般来说，女生的发育期比男生会快上个一两年，但也许小松的抽高被上帝打个盹给忘记了——

　　她根本就是颗小蘑菇，跟人屁股后得一蹦一蹦才能跟上，刘海遮住弯弯的月眉，做什么都看着很乖。

　　这点乖巧就是一叶障目，将江延知瞒得够死——他其实早应该发现松白韶和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样，更漂亮更可爱不说，就是只蔫着坏的小狐狸。

　　每回徐霏对她恶作剧，心上正高兴着呢，松白韶便以牙还牙，让她好好看看什么叫一报还一报，极其地睚眦必报。

　　但是发展渐渐地走样了。

　　她融入徐家的时间点本就值得推敲。徐母刚死，徐父在茶桌上还时不时对前妻伤春悲秋做个样子，其逼真程度让闻者真以为多海枯石烂，但苗青已经领着小拖油瓶进房门。徐承德将泪一抹。“苗青，给他们沏壶茶来，别开第三个吊柜里的，我老婆从前最不舍得喝。”听得人一愣一愣。

　　亲戚的排挤打压甚至是次要的，徐家的内部矛盾都够煮出一锅乱粥来。有回天罕见地下了冰雹，大人们都上楼搓麻将了，江延知从电脑室出来接水喝，听到微乎其微的敲门声时还以为是隔壁的住宅，不知想到什么怔了片刻后起身去开门，果然看见松白韶冷水浇背狼狈地站在门口，脸上都冻得发紫了，融化开的冰水如鲜血淋漓。见是面生的男孩开门，她还退了半步。江延知将她拉了进来。

　　她就读的小学与别墅区的路程很长，天气还这样糟糕，是忘了接她吗？

　　明明大家都一起吃过一轮饭了。

　　她这样小，跑起来甚至不及人迈步子的更快。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体温差距太大，一触即离。松白韶如汤沃雪般被烫得生疼，拿袖子擦了两下眼睛。眼缘处毛细血管薄弱，男孩看着她像是被砸得皮下出血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作好，便想要将她家长喊来。

　　松白韶说了声不要，牵扯住他冲锋衣的收缩绳，发尾与衣袂还不断在淌水。

　　声音弱得像只幼猫。

　　淋浴头被打开，水珠汇聚成小溪，松白韶搓起泡泡，朝浴室门外喊，“好冷好冷，可以帮我调一下水温吗？”

　　江延知推开卧室门在脚下垫了个小桌，触了几下热水器没反应，最后竟发现连电都没插。这么低级的错误，他喊道，“所以你刚洗的冷水吗？”

　　估计是冻到没什么知觉了，才发觉。

　　“松白韶，你一定会生病的。”

　　“啊嚏！啊嚏！”

　　“看吧。”江延知摊手。

　　他没有特地记过她的名字，但就是这样直接叫了出来。

　　女孩只感受到终于能化开寒气的水温，大声回了句谢谢，然后卧进了浴缸，默默缓了口气。

　　手臂遮上眼睛，难得很疲惫。

　　江延知打量一周她的居室布置，居然极为简陋，地上摊开一个素色的行李箱，里头几件敷衍的换洗衣物，刚才的秋衣还是从这里头翻出来的。仿若两扇一合，便能提着被赶出去了似的。

　　再过一个月，他听说松白韶从徐家搬出来了，彻底卷铺盖走人。是自愿的，因为不适应和继妹同吃同住，尤其养不亲。

　　时间又前进了一阵，有回机缘巧合他与松白韶碰面了，她蹲在徐承德别墅的门口。左右踌躇，最后上前说想请他帮个忙，问他可以不可以。的

　　江延知说“好”，松白韶有些意料之外，“可是我还没说什么忙诶……”

　　他没说话，心道她看起来就是不喜欢麻烦人的类型。

　　小松说，因为做了错事，自己和妈妈联系不上了。她还在生气，不接电话，也开始讨厌她了，所以求江延知没事时帮自己送个信，传点话——反正他们那几家人也住得近嘛。

　　“真的好吗，不麻烦你吗？”

　　松白韶歪头，担心他出尔反尔，得到再次肯定的回答事几乎是立刻就笑了出来，从草莓熊的书包封层中小心地抽出一张信笺，“谢谢你呀，江延知。”

　　“小事。”

　　江延知见状，也接过小心地放进书包。

　　她伸出手，“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江延知回握，“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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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白韶对母亲的软弱基于依赖，基于在童年信笺中最大篇幅的笔墨，基于因父爱缺位带来尽然的不安定感。

　　在功能性失调的家庭结构中，为了填补好理想化的男性角色，松白韶有意或无意地选择了变身他者。自大，也很拙劣，并无什么实际意义。

　　虽然维系随时可受撕裂的亲缘关系上并不是她应该操心的事情，但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早熟”几乎在整个成长体系间成了后来她自我审视时一块显目的拼图。

　　显然这样是难以企及的，所以松白韶所展示的精神面貌是省心的女儿、不用家长操心的好学生。这实质是一个道理，她想让苗青开心，所以努力将自己挤进不合身的套子里。

　　还没半个人高的小屁孩，努力掩饰好心间扩大化的不安定感，被不断去个性话的褒义词所捆绑。

　　换言之，她其实不笨，很会装傻充愣，也很会适时地撒娇，然后见缝插针地展示出一点孩子气，让苗青能在着重事业的同时又坚定被女儿需要的引领者的身份，来做为灌输源源不断的母爱的豁口。

　　那时松父的混蛋行径还没显出什么端倪，一年到头难得着家几次，据说是外出务工去了。

　　漫游费不便宜，家中又正好刚装上宽带，母女俩经常通过那一台银灰色的惠普笔记本电脑和其父视频电联。他在A省的一艘很大的船上当水手长，具体做什么工作？松白韶对这些的概念还听得很懵懂。

　　概因见得少，两厢对望时一般也已经分离挺久了，和父亲从来便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可以感受到自己对父亲的感情并不深厚，甚至比不上对妈妈的十分之一。当他在视频前温言软语地展示回家想要带给女儿的礼物时，松白韶一般也是干干地瞪着眼。

　　只在下线时才机械性地多说些套话：爸爸注意身体，要平安哦。

　　然后松父卧室背后所悬挂着的暗蓝色彩绘便会随着屏幕慢慢地黯淡下去，被海风吹得飘荡的游鱼与浪的图案也会消失。

　　松白韶从没见过海，她的城市只有一条很有名的大江，无了无休，一直流到与碧空并成一条云净的直线。

　　但那兴许是她对海的第一知觉，也是对“父亲”一词尚且残存的言外之味，寓意着长久的别离与海角天涯，寓意着不得不的愁绪与缠绵蕴藉的责任感，寓意要成为铜浇铁铸的顶梁柱。

　　松父主外，苗青主内。处于对女儿的教育问题她考虑过多次辞职，但公司呆久了很有感情，加之职业接应得并不顺畅，正是困难的时期，所以她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靠着从前与丈夫的回忆支撑，苗青将独生女看得很重。不说望女成凤，但强烈的攀比心在她刚步入小学时就于一群家长中间显露无疑，松白韶也比同龄孩子要听话得多，虽然这个阶段还看不出哪位同学脑子聪敏，哪位又必定是个读书的好料子的，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习惯培养得不错的都不会太差。

　　松白韶常对父母持有一种负罪感，虽然她并无法感知这样过火的情绪有被母亲有意无意煽动的缘故在。彼时内心早已根植于一个信奉的道理：好孩子才配吃糖果。

　　后来父亲的身后墙上的彩绘撤了，视频时随口提起，说是因升职搬离了老旧的住室。

　　又因丈夫被拖欠工资，苗青不得不彻夜加班来填补家用。的松白韶会在大清早抱着车站柱子等她，等到人了再和妈妈一起走路去小学，然后苗青回到家中补觉。

　　偶尔，松白韶只等一会儿都会不耐烦，穿着蓬蓬裙直接骄纵地坐到地上。可是很神奇，这时地铁便一定会来了，而松白韶总是能第一眼就看到她。

　　很高的妈妈，很大只。

　　穿着黑白颜色的衣服，坐在位置上，怀里抱着好吃的，昏昏欲睡。

　　只隔着车窗玻璃。

　　那时还距离松白韶不远。

作者有话说

　　会努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