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思劲草》花花南瓜

3、哥哥

　　我住进了侯府，侯府很大，很深，有西苑和东苑之分。东苑冷清肃寂，西苑却热闹无比，有数不清的珍宝和仆从，还有一位高贵又和气的夫人。这位夫人是侯府如今唯一的当家主母，她生的一对儿女，是老侯爷生前最疼顾的嫡长女和小公子。
　　大小姐牧含琼，在下人面前偶有跋扈，小公子牧含玉，和同龄的男孩子相比也很是淘气。不过这都没什么，毕竟是被西苑的夫人和老侯爷如珠如宝呵护长大的，娇气一些再正常不过了。不比十岁就被逐去了朔州的小侯爷，虽然他终究还是留在京城袭了老侯爷的爵，但仰仗的不过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的时间早一些，有个嫡长子身份罢了。
　　其实，即便小侯爷眼下袭爵又能如何呢？他的母亲，一个被夫君彻底厌弃，毫不留情扔去苦寒之地的女人，怎能和西苑夫人——陈郡谢氏这种名门望族出身的大家闺秀相比？
　　故而，虽然小侯爷因掌朔州十万边军的少将军威名而得受朝廷器重，但难保小公子长大后不会更出色，更适合袭爵掌军。毕竟，西苑的夫人是和已故的东苑夫人平起平坐的妻，她的儿子，亦是堂堂正正的嫡子。
　　然而小侯爷的生母，也就是先头东苑的那位夫人，却是个不清不白的。据说她曾在随军漓水时与老侯爷麾下的一位部下有染，怀生小女儿时竟分不清是老侯爷的还是那位奸夫的。若非她跪在老侯爷面前苦苦哀求，兴许那个小孽种早就不保了。老侯爷虽一时心软，但从此与她有了嫌隙。否则，若非如此，老侯爷何至于将她狠心赶去朔州，又为何将二人的女儿秘密寄养在别处，直到十年之后才想起来接回府中，勉强抬成了二小姐？
　　想来，或许是老侯爷顾念与东苑夫人少时夫妻的情谊，或许是他不愿意在死后还要承受天底下男人最不愿忍受的屈辱，所以才在临终之际找回了那个血缘含糊的小女儿勉强相认了吧？
　　……
　　侯府很大，很深，除了数不清的珍宝和仆从，还有止也止不住的流言蜚语。自我住进侯府起，几乎镇日不出门，却还是听到了许多次。唐管家——那日和我哥一起出现在桂花糖糕铺子前的仆人，已经因此在府中杀鸡儆猴惩处了许多碎嘴的下人。
　　可是无济于事，即便将府中围成不出声的铁桶，也挡不住来自府外的揣测。老侯爷的葬礼过去已有段日子了，没有我想象中隆重。据说这是老侯爷生前自己的意思，他戎马一生，已习惯了俭朴，但前来吊唁的人一直不断，几乎踏平了侯府的门槛。每次贵客登门，夫人都要给她的女婢暗使眼色，将我妥善地藏起来，绝不可以让外客看见。言外之意是，我的露面会令侯府蒙羞。
　　只有几次，我被特意叫出来见客。唐管家告诉我，他们是老侯爷昔日在各州的同袍或旧部，执意要见我，夫人碍于礼数，不得不答应。那是几位轩昂的长辈，看我时的神情中有真切的关心，有一位甚至一见我就惊出声，感叹我与我娘竟长得如此相像。
　　其实我很想向他问问阿娘，看起来他似乎与阿娘相熟。可我不敢问，兴许他只是想随意客套一下，口中指的是先头的东苑夫人呢？毕竟现如今，我在外人眼中，我与我哥一母同胞，外头人也许会怀疑我和老侯爷的血缘，却绝对没有人怀疑我是先夫人的孩子。我不想因此触怒我哥，因为这几位军中的长辈登门吊唁时，是我哥为数不多也在府中的时候——他虽桀骜，却从不对军中长辈欠缺礼数。
　　说起来，自从老侯爷下葬后，我就很少见过我哥了。他虽已留职在京，但白日在校场，夜里常常外宿，很少回府，即便回府，也是满身戾气，从不拿正眼瞧我。
　　那些糟污话，能传到我的耳中，一定也传到了我哥耳中，我想他一定很屈辱，眼看着母亲在朔州含恨而死，现在就连死后的名声也要被平白玷污。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存在。
　　老侯爷的目的，达到了。我从一个窑子里长大的私生女，摇身一变，成了侯府夫人的小女儿，按理说，我该知足。可我的阿娘，甚至连存在都不配被人知晓。
　　我告诉自己不能去埋怨老侯爷，他这样做，定是有自己的考量。可他或许没有意识到，他的这种考量却同时伤害了两个女人，即便她们都已经不在了，也同时伤害了一对兄妹，即便我和我哥的关系与陌生人无异。
　　我哥不待见我，准确来说，是对我厌恶至极，所有人都看出了这一点，他们都认为我的存在对于我哥来说，是昭示他的母亲对他父亲不忠不贞的证明，他没有理由不厌恶我。夫人和大小姐就更不必说了，尤其是大小姐，因老侯爷临终前守在他身边的女儿是我不是她，始终耿耿于怀，隔三差五找我的麻烦。
　　偌大的侯府中，唯一真的关心我的人只有唐管家，他是个好心肠的人，从少时起就在侯府了。他看出我的郁郁寡欢，有一回悄悄带我出府为阿娘放河灯，我感激不已。
　　可没多久，有一日，唐管家被夫人召去没多大一会儿，第二日便拎着包裹，要从侯府请辞还乡了。临走前，他私下找到我说话，特意嘱咐了一番。
　　“二小姐，老仆没用，不能再替侯爷看着您，但您不要怕，公子还在府中呢，我家公子他……以前的性情不是这样的。总之，您一定要跟着公子，只有公子才能护着您。”
　　唐管家最终欲言又止，神情看上去对我很是担忧。
　　阿娘走了，老侯爷走了，现在就连唐管家也要离开长安了。唐管家是个好人，对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他清楚我的处境，如他所说，偌大的侯府中，我能依赖的只有我哥了。
　　因为，我哥虽然厌恶我，但总不至于会杀了我，而大小姐和小公子却可能真的会。
　　有一回，大小姐要玩捉迷藏，嫌丫鬟呆笨，把我叫去凑数。藏着藏着，我便被藏到了一间柴房，一直待了五日。
　　那五日，柴房的门一直是紧紧闭着的，屋内很黑，分不清白天和黑天，我叫天天不应，连一口饭食都没人送。不凑巧的是，那几日中赶上了下雨，夜里打雷。我怕黑，更怕打雷，没人知道那五日我是怎样度过。
　　还有一回，是陪小公子练蹴鞠。练着练着，蹴鞠就只往我的脸上飞。不过那次倒还好，小公子年纪小，脚力轻，练了半日，左右不过是我的脸上多了些红印子，脑袋有些嗡嗡声。
　　最难受的是陪大小姐放风筝那一回，因她的风筝线断了，便拿我出气，把我推翻在地还不够解气，她伸出脚，狠狠地碾踩在我的肚皮上。
　　“你是没人要的孽种。”
　　我缩在地上时，辨出她一字一顿，朝我努出这些口型。
　　我的眼泪顷刻就冒出来，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疼。疼得我眼前天旋地转，险些以为自己快死了。
　　就这么死去吧，也挺好的，死去就能看见阿娘了。有一刹那，我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恍惚中，我似乎真的看到了阿娘。可她却在对我生气，她说阿离，你答应过阿娘啊，要好好活下去。
　　是啊，我答应过阿娘，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可是，那个钻心的疼哟，疼到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大概是天可怜见，就在那时，我看到了花丛掩映下的一抹衣角。为了活下去，我心中催生出莫大的勇气，颤着声音朝那抹衣角的方向放声大喊一声，哥哥！
　　自老侯爷去世那天叩拜兄长，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