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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泥之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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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年的春寒比以往去得更迟。夹雨的薄雪下了漫长的半个月,天阴得肃杀,风嚎得像是在发怒,长街上行人寂寥,家家户户门口挂着的五彩香袋,是长安城唯一的色彩。
在我们这儿,这种香袋是用来祈福的。人人都在为老侯爷的病揪心,并默默祈愿他能奇迹般好起来,只有这样,大炎才能还是这个大炎,长安也才能还是这个长安。
我和阿娘也暂时放下了绢花的活计,转而去缝制香袋。为了向上天证明诚心,阿娘还特意拆了她最喜欢的一件绸夹衬。
我从未见过阿娘如此虔诚地去做一件事,不眠不休,夜以继日,不要命似的。我劝阿娘休息,她不肯,我为阿娘端饭,她也没有胃口吃。她的眼睛里只剩下香袋,仿佛她缝制的不是一个个香袋,倒像是……某种仓皇的希望。
我眼睁睁看着阿娘咳得越来越严重,一日日消瘦下去,像一片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被风刮走的羽毛。
作为大炎的子民,我自然希望老侯爷好,可我也有私心,倘若要在阿娘和老侯爷之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阿娘。
我藏起阿娘的针线,威胁她喝完粥随我去看大夫,否则便要将这些祈愿的香袋统统踩掉,不让祈盼灵验!
阿娘听完,从床上撑起来,用力打了我一巴掌。
“侯爷……侯爷他是很好的人,阿离,你不可以这样说他。”
我哭着抱住阿娘,一个劲直摇头:“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他再好也和我没关系!我只要阿娘好起来!就算阿娘打我我也只要阿娘!”
阿娘抱着我哭了。
哭完后,她告诉了我一个埋藏得很深很深的秘密,她要我替她保守,这一生永不可告诉他人。
我答应了阿娘,她很欣慰,身体因此渐有好转,可我还是寸步不敢离开她。
有一天,天终于放晴了。阿娘笑吟吟地对我说,阿娘嘴里苦,你去帮阿娘买一包桂花糖糕来,好不好?
这个时候的阿娘已然很虚弱,病得连榻也下不了了,但气色却变好了一点。她说她有点困,想先打个盹,我守在榻边,看着阿娘带着笑意入睡。
我没有告诉阿娘,家里已经没有铜板可以买桂花糖糕了。我一边看着床上熟睡的阿娘,一边慢慢倒退着走出家门,我想把她的笑模样记在心里,记得牢牢的。
我一路狂奔到南街铺子,疯了一样跪在卖桂花糖糕的铺子前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磕得泪流满面。
铺子外面聚满了人,掌柜被我缠得无法,把我当成小乞丐打发了我一包桂花糖糕。我顾不上道谢,把桂花糖糕往怀里一揣就往出跑。
人在即将失去之前,心里会产生一种无边的恐惧。我不敢深想,只有拼了命地往外跑。没跑几步,就撞进了一个怀里。
我重重地跌倒在地,油纸里包着的桂花糖糕全部洒落在地。我顾不上别的,连忙趴在地上一个一个拾起来,一只手突然把我拎起来,比拾一片落叶还要轻松。
“是她么?”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年,风神惊为天人,神情却异常冷漠,仿佛尘世一切都与他无关。
跟在少年身后的一个管家样的仆人对我仔细辨认一番,而后恭敬地朝少年答喏。
“那就带走。”少年对他吩咐。
其实我已经隐有预感他们是谁,也猜出他们要把我带去哪儿。可眼下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我一定要让阿娘吃上桂花糖糕。
好像只要我能带着桂花糖糕回去,阿娘就一定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跌跌撞撞地挣脱少年的手,求他让我回家。
“不必回去了,你娘已经死了。”少年扫了我一眼,不带感情地向我宣判。
“你胡说!”
我像被激怒的小兽,对着他的手臂发狠地咬了一口,眼泪瞬间决堤。
少年俨然有些意外,随即反手捏住我的两边脸颊,我动弹不得,不得已只能仰头看着他,狼狈到只能用眼珠子表达我的不满。
“我可不是一个好耐性的人。”
他警告了我一句,说完,三两下就把我捆上马车。
像做梦似的,我被送到了“那个人”面前。
是的,那个人。
虽然他已沧桑,眼眶凹陷,瘦削的脸上足以看出遍经风霜,但我还是一眼就确定无疑,他就是阿娘画上的那个人,只不过,比起画中老了许多。
他坐在大堂正中一把梨花木的太师椅上,身体看上去已是很疲倦了,但坐姿仍能看出昔日方正的军容。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有些……寂寞。
“快呀,二小姐,快叩拜尊长啊!”管家在旁边着急地提醒我。
他朝管家一摆手一摆手,温和地说道不妨事,管家答声喏,无声地退下了。
偌大的堂中于是只剩下我和他。他在打量我,我也在打量他。
看得出来,他不是个爱笑的人,素日里威严惯了,身边人都敬畏他。但他看向我时的神情却很和蔼,眼中喜悦与哀伤共存。
习惯了调遣千军万马的大英雄,也许并不擅长和一个孩子打交道。我看得出他极力想和我亲近,却始终有些无所适从,这样反而让我没那么害怕他。
“怀里是什么?”他问我,似是想了半天。
“桂花糖糕。”
他的眼神即刻变得发空,嘴中跟着吟念:“桂花糖糕,是桂花糖糕啊……”
“你能先放我回家吗?”我怕他不答应,不得不解释道:“我娘病了,她说嘴里苦,想吃桂花糖糕,她现在定是在家等着我。”
他听后,眼圈忽然一下子红了,像是有些于心不忍似的朝我张开双臂,连声音都在发颤:“好孩子,过来。”
我鬼使神差地靠过去,被他宽大的手掌捞进怀里,抱到膝上。
“你是那个人吗?”看不到他的眼睛后,我终于敢问出这个问题。
“那个人?”他不解。
“就是我阿娘画里的那个人。”
“是吗?”他恍悟,有些好奇:“那画中的人是何模样?”
“穿着青色的长衫。”我想了半天。
他打趣:“难为你还能认出来,我老了,不比当年,纵你娘丹青技绝,恐怕和现在的我相比,也已是不大相像了。”
英雄气短,真是和美人迟暮一样令人心疼。阿娘说过,善意的谎言不叫欺骗,我恍觉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于是赶紧安慰:“模样并没有变,就是……”
“就是什么?”他倒是听得很高兴,也不知是否真的相信了。
“就是不像大将军。”我鼓起勇气。
“为何不像?”他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趣。
“大将军,不都是要杀人的么?可画里的那个……你,像书生。”
他听了之后哈哈大笑,笑得连咳嗽都顾不上。
笑过之后,认真地向我解释:“那该是在漓水水畔时你娘为我画的,那时刚有你,总觉得是个女娃娃,怕我身上杀伐气太重吓着你,你娘专程缝了件长衫给我,倒不承想竟扮作了书生。”
原来还有这一段,阿娘竟从未给我讲过。
他继续陷入回忆,语气中有种笃定的温情:“所以你的名字里有个漓,是我为你取的。再一个,女儿家名字中带水,命格好,这辈子过得沉静安稳,不像小子,天生里就该赴汤蹈火。男儿打战为的甚,不就是为了让女人们过得安稳。”
他越说越高兴,未曾意识到最后一句的尾音中带着一丝忆峥嵘的怀念。
我摇头:“不对,阿娘说,我名字中的离,是分离的离。”
他沉默,我也沉默。我清楚自己又说错了话,可这次,我是故意的。我在较劲,也在好奇,好奇他怎么回答我。
沉默良久,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气声,这声叹气令他的声音顷刻间变得苍老无比:“好孩子,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儿,我不知道她就在长安,一直都在长安,我……好悔。”
“你有找过我们吗?”我小声问。
“找过的,自然是找过的,”他连声回答,像急于弥补什么似的,“我从未停止过寻找你们。”
这本该是我最期待的答案,可不知为何,我一听完就哭了,边哭便说:“可是阿娘已经不在了,我出门时,摸了……摸了她的鼻子……”
我终于说出来了,不再自欺欺人了。说这话时我心里空荡荡的,掠过一股撕裂的疼痛和绝望,还有一股无名的委屈。原来我是在替阿娘委屈。
他把我拢紧了一些,我能感受到他的肩膀也跟着颤抖:“好孩子,不打紧。”他哽咽着对我说:“你还有爹爹。”
爹爹。
幼年时,许多事我还不懂,而现在,我朦朦胧胧已经明白了,阿娘夜半的啜泣,不是因恐惧,是忧思,而她捧着玉珏细细摩挲时的眼神,叫做眷恋。
就如此刻,我眷恋这个把我抱到膝上的男人,眷恋他掌心里的温度,虽然他行将就木,虽然他于我而言还很是陌生,可他毕竟是……爹爹。
只要一想起这个词,我就觉得眼眶和鼻子发酸发热,控制不住地想要流泪。
是时候了。
我从怀中掏出那块月形的玉珏,我曾答应过阿娘好好保管它,可今日我揣着它出门时,险些打定主意要拿它换桂花糖糕。
我把玉珏递给老侯爷,阿娘说我什么都不必说,老侯爷看了自会明白,为我计好前程。
老侯爷看到玉珏,将我从膝上放下来,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我能感觉到他的力气正从身体中一点点流失。
他颤颤巍巍地接过我的玉珏,走过去拿出一个匣子,一打开,里面是另一块玉珏,也是月形的。
他把两块玉珏合在一起,两个弯月变成了一个满月。
“漓儿,这一块是为父给你的,这一块原本是给朝儿的。他……是你的兄长,往后爹爹不在了,长兄为父,他会替爹爹照顾好你。”
“那你呢?”我仰头看着他。
他并未回答,而是酸楚地笑了一下:“好孩子,你兄长的这块玉珏,就先由你替他保管着……去吧,去将他叫过来,就说爹爹有话对他说。”
原来老侯爷看我,看玉珏时,眼中也会有凄苦的眷恋。
我懵懂地接过两块玉珏,在他的鼓励下走出堂屋。廊下,一个落拓身影负手而立,正出神地望向天边。
我知道,他便是牧云朝,把我从桂花糖糕铺子外强行捆过来的少年。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如他自己所说,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好耐性的人,光是静静站在那里,都令人犯怵。何况我们的初见并不算多愉快。
听到我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看着我。
他很高,站在我面前,像一棵青松,而我就像他脚下一株怯生生,毫不起眼的野草。我双手捧着玉珏递给他,几乎需要微微仰头才能平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带着股说不上来的清凉寒意,漫不经心地掠过我和我手中的玉珏,一句话也未说便大步走进了堂厅,大概是觉得我不值得他浪费一句唇舌吧。
我等在廊下,从这个角度看天边,夕阳有种苍凉的瑰丽。不知过了多久,虚掩的屋门内传来了争执的声响,紧接着那扇虚掩的门被踢开。
“站住!”
老侯爷怒声叫住了准备出门的牧云朝,牧云朝沉着脸,但还是顿住了脚步。
“漓儿,你过来。”老侯爷的目光越过牧云朝,朝我招招手。
我迟疑着踏入门槛,与牧云朝擦肩时,不禁攥紧了衣角。
老侯爷向牧云朝道:“我只有这一个请求。”
“你实在不必做出这幅样子,惹人笑话。”他冷笑。
“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
“你不配提我母亲!”
牧云朝突然转过身,父子对视,我清楚地看到牧云朝脸上有种冰冷的怒意。就在这时,老侯爷突然身体前倾,从那把梨花木椅上栽倒下来,重重地跌倒在地,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
我又惊又惧,犹豫着怎么才能把他搀起来,可他却慈爱地朝我笑笑,摇摇头,用眼神告诉我他不要紧。
老侯爷把我揽到他身边,近乎哀求地对着牧云朝的背影,“朝儿,她是你亲妹妹!”
这句话,几乎像是用刀尖割破了老侯爷的嗓子吼出来的。
牧云朝仍然没有回头。
老侯爷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指着我身后的牧云朝,急切地对我说:“漓儿,快去叩拜兄长,他会善待你的,我的儿子,我了解……去呀,去呀……”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游丝在努力牵着一只风筝:”快啊,漓儿,快去叩拜兄长……“
我紧紧地攥着玉珏,拖着膝盖跪到牧云朝面前:“兄长——”
牧云朝扭过头,不看我。
老侯爷却欣慰地笑了,他抚了抚我的头,眼中有泪花:“你能不能,再叫我一声爹爹。”
我忍住眼泪,看着他期待的模样,我很想如他所愿,可是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老侯爷露出凄笑,张开嘴想对我说什么,我凑过去努力想听清他说什么,可最终只听到他喉咙中传来一股咕噜声,呜咽一般。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爹爹——”我终于哭着喊出来。
“爹爹!”
“爹爹!”
我跪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喊,泣不成声。
我哭阿娘,哭老侯爷,也哭自己看不清的命运,哭到浑身抽搐。
不知过了多久,牧云朝忽然平静地开口:“不必叫了,他已经听不见了。”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才发现他早已转过身,一直站在那片暗影中,静静看着我哭。
他身后是潋滟的夕阳。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忍不住心想,传言果然没错,他的确是一个铁石心肠,没有眼泪的人。
这样一个人,却是这浩荡世间,从此唯一和我有羁绊的人了。
从前我们云泥之别,他是侯府的嫡子,长安的煞神,遥远的传奇,而如今,我们却被告知血脉相连。
他是兄长,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