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思劲草》花花南瓜

1、鬼见愁

　　我是在窑子里长大的，一直长到十一岁。
　　在我前十一年的生平中，我顶害怕两件事，第一件就是阿娘生病。阿娘有咳疾，说是早年间寒冬月去湖边洗衣裳，不小心落了冰坑，伤了肺。
　　阿娘一咳起来就昏天暗地，喘不过气来。自我记事起，我家满屋子都熏满了药味，无数次我回家时发现她晕倒。
　　有时，她栽倒在屋门口，脚边是打翻的药罐子，有时，她累倒在床榻边，手边是点灯熬油织了半宿的绢花。
　　我心疼阿娘，更怕她有一天会突然离开我，如果阿娘走了，我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所以我发誓要挣足银子，将来为阿娘延请名医治病。
　　阿娘常说对不起我，让我跟着她过苦日子。可我并不觉得日子苦。虽说我们娘俩在后院的小屋冬天总是阴冷冷的，晒不到太阳，也不及前院姑娘住得敞亮气派，但好歹能遮风，能避雨。虽说我自小被当成小厮使唤，每天有做不完的杂役，倒不完的痰盂，但大家都待我很好，很少打骂我，有时被姑娘们派去跑腿儿买脂粉零嘴，还能得到额外的赏。
　　小阿离真乖，小阿离真机灵。她们若得了恩客的赏，一高兴，也会捏捏我的脸，带着好笑脸夸夸我。
　　窑子里的覃妈妈也待我们极好。有时阿娘的咳疾严重了，买药的银子不够使，覃妈妈会瞒着其他姑娘们，单独把我叫到账房给我支银子抓药，悄悄帮扶我们娘俩儿。
　　比起世上大多数的穷苦人，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阿娘说我这一点很好，心大，能盛得下福气。
　　但我偶尔也会伤心。譬如有好几次，我听到姑娘们私下的闲聊。她们说阿娘哪怕病恹恹的样子也像个病西子，年轻时定是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便是放在现在，只要她有心，也少不了会有恩客愿意前赴后继给她荣华富贵，何至于在后院倒夜壶做浆洗，冬日里连冻疮油都不舍得买。
　　可惜了，虽说小阿离孝顺又听话，可带着个拖油瓶，对于女子来说总归是累赘。
　　末了，她们总会这样叹一声。
　　我听得一阵心酸，是啊，阿娘这样美，这样柔弱，这样疼我，而我，却是她的累赘吗？
　　我不愿成为阿娘的累赘，我想快快长大，保护她。
　　我想出一个法子。阿娘心灵手巧，会织各种式样的绢花，阿娘织绢花，我便提着篮子上街去卖。
　　一开始，我不敢张口叫卖，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每天连一朵也卖不出。白天满满的绢花提出去，宵禁前又原封不动地提回来。
　　阿娘见我沮丧，抚着我的脸笑话我，瞧你嘴噘的，都能挂葫芦瓢了。
　　阿娘向来是个爱笑又温柔的人，从不对我发脾气，只有一次，我听到姑娘们兴奋地说起来了个走一步掉一兜金豆的恩客。普天之下，真的有走路也会掉金豆的人么？我忍不住好奇，悄悄跑去前院跟着瞧。
　　阿娘知道后，对我生了好大的气，我从未见过她如此严厉。她用笤帚把我狠狠抽了一顿，抽完后又心疼地抱着我哭。她一边哭一边要我答应，不许去前院，一次也不可以。
　　我立了誓，答应了阿娘。我要靠自己，靠自己攒钱为阿娘治病。
　　为了卖出绢花，我不得不逼迫自己在大街上开口叫卖，一回生，二回熟，我变得机灵，嘴甜，又因长得乖巧，绢花再也不愁卖。
　　卖完了绢花，我就匀出三个铜板去南街铺子买桂花糖糕。桂花糖糕是用油纸包的，吃进嘴里，香甜滋味直沁到心里，每当这时，我就由衷地感到快活。
　　活着，能挣银子，能尝到桂花糖糕的滋味，能有给阿娘治病的盼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只要“那个人”不要找到我们。
　　是了，这便是我第二害怕的事情了。
　　关于“那个人”，阿娘并没有向我透露过许多，但我清楚她在躲着他，并且很害怕他会突然有一天寻过来。
　　有时是在夜里，我迷迷糊糊中听到阿娘的啜泣，小声的，压抑的，生怕吵醒我。阿娘真可怜，连恐惧都要克制。
　　有时是在午后，我偷看到阿娘轻轻摩挲着一块月形玉珏，眼神中有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有种莫名的直觉，“那个人”一定和这块玉珏有关。
　　在我的想象中，“那个人”是洪水猛兽，是虎毒蛇蝎，是除夕夜里会悄悄将孩童捉走的恶鬼邪祟。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了阿娘藏在箱笼中的一卷画轴，画上的男子一袭青衫，英武儒雅，我猜，画中人就是阿娘口中的“那个人”。
　　这样的人，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可怕的妖魔。
　　可如若他不可怕，又怎么会让阿娘甘愿躲起来，常常独自哭泣呢？
　　我想不通，但渐渐的也不那么害怕了，我对“那个人”的恐惧，转而被生活中更多具体的烦恼或欢喜替代了。
　　我烦恼一到雨季就连绵不断的雨，因为一下雨我的绢花就卖不出去。
　　我烦恼边关传来的战事，因为一打战朝廷就要我们老百姓吃上许多苦头。
　　但比起烦恼，我的欢喜显然更多一些。
　　我欢喜长安城，欢喜城中熙攘热闹的长街，欢喜这里春日和煦的风和冬日纷扬的雪，欢喜这里你方唱罢我登场永不休的传奇。
　　而传奇的中心，是镇国公侯府的小侯爷，在我们长安城，这位小侯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小侯爷的爹，也就是老侯爷，是我们炎国的镇国大将军，他为大炎打了几十年的战，这才换得了如今的太平和富庶，我们百姓人人敬他，重他，视他为大英雄。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大英雄的孩子，再不济也不至于是个祸害，可小侯爷偏偏是个例外。
　　他出生的时候，一颗孤星划破天穹，司天监沸然，断定此子不容小觑。一拨人争说他是紫微降世，有他在，大炎必能国运昭昭。另一波非说他是百年天煞，天性嗜血弑杀，六亲不认，决不能留在京城，否则将来势必引起暴乱。
　　据说整个司天监两拨人面红耳赤争了三日，几乎动起手来，最后还是我们慈善的老皇帝大手一挥，大度地表示此乃无稽，一个毛孩子而已，怎就与国运扯上关系了。
　　君宽臣心，本是美谈，但我们这位天杀的小侯爷呀，似乎并没有按照大人们的期盼安分长大。
　　他四岁的时候，在金銮大殿对着重臣撒尿。
　　他七岁的时候，在皇宫和皇子们比射箭，比哭了太子，还冲撞了有孕的贵妃，致其滑胎，龙嗣夭折。
　　他八岁的时候，得了一匹骏马，一高兴，骑着马在长街上不要命地疯闯，把整个长安城掀得人仰马翻，险些伤了人。
　　十岁的时候，就出入秦楼楚馆，把一位世族公子堵在娼妓的床上刺伤，后来听说那位公子断子绝孙了。
　　小侯爷的顽劣再也无法被姑息，老侯爷要将他赶出京城，罚去朔州历练，侯夫人为儿求情，没想到被丈夫以教养不善为由休弃。
　　母子俩一同去了朔州，去了不到三个月，侯夫人就客死异乡，据说尸体都被大漠狼群分食。
　　自此，小侯爷再也没有回过长安，他立下毒誓，要与老侯爷父子断义，除非为他扶棺，否则不复相见。
　　有人说，侯夫人的死，怨不得老侯爷，分明是小侯爷自己克死了亲娘。曾经坚称小侯爷是天降紫微的那拨人，终于默默缄口。
　　此后四年，小侯爷一直活在长安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述里，和当年顽劣不堪的的小祸害相比，现在的他才真正算是人见人惧的鬼见愁。
　　人人都在好奇朔州的风雪到底有多酷寒，否则怎会轻易锻造出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煞修罗？
　　自古将军守城，自然是为忠君报国，但小侯爷不是。他打战，是因天生嗜血弑杀，以折磨俘虏为趣，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小侯爷成了朔州的孤狼，十五岁就掌管边军十万。莫说朔州，整个北境听到他的名字都要闻风丧胆。
　　当他回京的消息传回来时，连身在遥远长安城的我们都为之一凛。
　　是的，建明十一年，在小侯爷离京四年后，我十一岁的这个初春，我们大炎的国之柱石坍塌了。
　　老侯爷病了，命不久矣。
　　而小侯爷也真的履行诺言，回京为父扶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