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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就像三天前被一脸蒙圈地拉到图书馆一样,半小时后沈律抱着同样蒙圈的心情被带去了剧场。周围座无虚席,全是衣着光鲜的大人,他一个人提心吊胆地坐在前排的VIP席。
      不是什么儿童比赛也不是玩票的业余乐队,是一个正在全球巡回演出的知名乐团。庄严而隆重的大型演奏会,台上密密麻麻地坐满穿黑色礼服的人们,抱着各式各样的乐器。
      沈律听不懂交响乐,但严谌礼带着小提琴站在场中央很醒目的位置,甚至有好几段独奏,他猜严谌礼的角色一定非常重要。
      沈律看着舞台中央闪闪发光的严谌礼,心想,他真的好适合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
      如果这个世界也是一个舞台,严谌礼一定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一个多小时的演出转瞬即逝,沈律完全没觉得看够就结束了。
      散场后他跟随人群离开,脚步越来越慢,在剧院门口停了下来。人群纷纷离开,热闹的剧场空落落。沈律不知道去哪里找严谌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打个招呼再离开。他们好像也没约好散场后碰面。
      沈律抱着从图书馆借阅的书,在大厅门口踱步,墙上贴着演出成片的宣传海报,穿着小西装的严谌礼依旧是非常醒目的招牌。沈律在海报前看了一会儿,又看见旁边有乐器培训的广告,再然后是乐团的招聘简介。他看着上面的“小提琴”三个字,对音乐从来没有过任何兴趣的他,突然没来由地冒出或许我也可以学一学的念头。

      但是小提琴独奏的人已经有了。他想。
      不过一个乐团有那么多个位置,或许努力一下也有可能跻身其中。他又想。

      就在沈律站在招生广告前发呆的时候,从正门绕回来的严谌礼看到了他,他斜背着一个黑色小挎包,小跑过来拍了拍沈律的肩膀,“怎么还没回去,在等我吗?”
      沈律看着海报没有回头,忽然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啊,这么晚了,该回家了呀。走吧?”严谌礼取下礼服上的小领结理了理衣领,一边习惯性地挽起衬衣的袖口。
      “不是说这个。”沈律看着海报上“全球巡回演出”几个字,回过头问道,“我是说,你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严谌礼语气轻松地点点头,“啊,是啊,我不是本地人。这次是跟演出过来住了几天,我家在印江。虽然留在家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啦。”
      也对,沈律心想。印江是东亚数一数二的经济中心,确实更像他该在的地方。
      比自己矮一个头的严谌礼举高手拍了拍沈律的肩膀,“走啦,我送你回去吧!”
      沈律依旧没动,只是看着乐器招生广告底部那一排打印切割好的联络号码,犹豫着要不要撕一条带回去。
      他又问:“什么时候走?”
      “明早。”严谌礼笑着说。
      沈律哦了一声。他从那排联络号码上移开了目光,转身往回走去。

      音乐会散场得很早,街上还很热闹。街边摊摆着廉价的塑料制品和糖水冰棍,一切都变回了沈律最熟悉的模样。
      沈律低头看着路灯拉出的影子,自己抱着书垂头拖着步伐,连影子都死气沉沉的,严谌礼则明显心情很好地跟在他身边蹦跶。
      “我其实还有个问题。”走了一小段路之后,严谌礼忽然问道,
      “你恨他们吗?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沈律低下头,看着怀里抱着的那本书,以及自己的手臂。书页发黄发旧,有些皱,手臂上则排着几道凌乱的划伤。这些泛黄的旧书被束之高阁冷落了这么多年,只在严谌礼来的这几天才重见天日。严谌礼马上就要走了,书也会被退回无人问津的暗角,一切都没有变,它们与废纸并无二致。
      沈律沉默地僵持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严谌礼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时不时看过来一眼。
      沈律忽然皱了皱眉,“不该这样。”
      “哪样?”严谌礼看着他。
      “我不该恨他们。你应该告诉我,我不该恨他们,多找找自己的原因,以后不要惹是生非。……父母,老师,其他人,都是这么说的。”
      “然后呢?”严谌礼继续问。
      “然后我点点头说好。事情就可以结束了。”沈律低垂着头。
      沈律听见严谌礼稍稍叹了口气。
      “但是并没有结束。你知道的。”他说。
      沈律没有说话。他心想,是啊,但这只是因为自己的生命没有结束。等他从这个世界消失,他的邻居,同学,老师,父母……所有人,或许都会松一口气。
      “……你不想承认自己讨厌他们。”严谌礼的声音变得很轻,“你恨他们,也恨自己,是吗?”
      沈律僵硬地收紧拳头,最后点点头。
      愚蠢又恶毒的人群,无能又怯懦的自己。沈律一直以为全世界都这么糟,偏偏他无意间遇到到了严谌礼。他聪明又努力,光鲜亮丽得过分,像这个世界在高调宣告,不堪的只是你,和你身边的人。不堪的,是所有像你一样的庸人。

      “告诉我,1+1等于几?” 严谌礼忽然猝不及防地问道。
      “?”沈律有些莫名,“什么意思……捉弄我吗?”
      “没有没有,告诉我嘛。”严谌礼用近乎撒娇的语气说,“我保证接下来的谈话,每一句都非常重要。请给我点时间。”
      “2。”沈律没辙,老老实实回答。
      “80724÷1922呢?”严谌礼又问。
      “……?”沈律疑惑了,歪过头试着算了算,“不行。这个我得……找张纸笔。”
      “人类的思维有两套系统。”严谌礼竖起两根手指,一边比划一边说道,“这是认知学和行为经济学上的概念,一套称之为快系统,一套称之为慢系统。”
      “什么?”话题转得太快,沈律有点跟不上。
      “快系统就是处理简单问题的系统。不论你是在开车、吃饭、洗衣服、跑步,当你做这些事情的同时,我在旁边问你2-1等于几,你能马上告诉我答案是1,而不必停下手上的动作或者脚步,大脑中能处理这种这种简单问题的就是快系统。”严谌礼继续说。
      沈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到这个,但不自觉听了下去。

      “而慢系统则是处理复杂问题的系统,需要你花费时间、集中精力去思考。你不可能一边开车一边算出80724÷1922,你得停下手上的其他事,像你说的一样,借助纸笔,全心全意地验算。当然,我是说不用计算器作弊的话。——比如现在。你注意到你的脚步变慢了吗?”
      沈律惊讶地看了一眼脚步,他确实不知不觉中走得变慢了。他点点头,严谌礼继续往下说。
      “现在我们来假设一下,情况一,你身边有个人,每十分钟就要问你一次:1+1等于几,2+1等于几,这种程度的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沈律想了想:“好像有点烦。但也不是不能忍受。”
      “好。那我们再假设一下,情况二,你身边有个人,每十分钟就问你一次80724÷1922等于多少,(79494+1230)÷1922等于多少,138138÷(1991+1229+69)等于多少,诸如此类。” 严谌礼一边思考着一边说道,两人的脚步放慢了,“不论你在做什么,骑车、吃饭、排队结账、看电影或者打球之类,你必须停下手上的其他事情来验算,给出答案之后才能继续。又或者,你可以暂时记录下,每晚回家之后把至少72道数学题全部补上。当然,做这些题目没有任何的好处和回馈,甚至没有任何必要。你感觉怎么样?”
      “……别说了,我会疯的。”沈律稍稍代入了一下,立刻感到暴躁起来。
      严谌礼笑了笑:“哈哈,是吧。你知道这些题其实不难,是小学生都能掌握的加减乘除。但这么频繁地打断正常生活的话,我一定会跟这个烦人的家伙拼命。”
      “所以为什么要说这个?”沈律疑惑道。
      “别急,我们继续。假如有一股不可抗力,非要你每十分钟做一次选择,但你可以选择问题的类型,是1+1这种简单的情况一问题,也可以是情况二那种相对复杂的问题,你会作何选择?”
      “那当然是选1+1那种简单的了。”沈律感觉自己在说废话。
      “是的,大家都是这样。因为慢系统的思维精力相当有限,非常容易疲惫。大脑比我们自己还喜欢偷懒,但凡是能用快系统处理的时候,它绝对不会主动用慢系统处理。
      “1+1是快系统,而情绪也一样。”严谌礼认真地看着他。
      “你听到别人侮辱和咒骂你,你感到愤怒。你遭到了背叛和冷落,你感到伤心。又或者你听到一段鬼故事,感到恐慌。情绪和直觉是本能反应,不需要特意花费精力来达成,它是快系统。
      “然后大脑会马上告诉你,这个事件我处理完了,不用再费精力了,我们可以下班了,yeah!
      “每个人从早到晚要接受数不清的信息,遇到不同人的人、听到成千上万句话、应付你的老板、同学、工作、学业、生活、社交,数不胜数。快系统的好处是可以帮你节约大量的精力,用1+1=2来应对绝大部分问题。但坏处就是,它肤浅,冲动,盲目,没有理智可言。
      “死亡会带来疾病和各种未知的恐惧,躲避风险是所有生物的本能。人们之所以排斥‘异类’,疏远并伤害你,并不是因为人性恶毒、冷漠、丑陋,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屈从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了。大部分人只是被喜欢偷懒的快系统牵制了,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真正做了些什么。
      “现代医学从16世纪人体解刨学建立才拉开序幕,人类花费了五百多年,至今也没有彻底研究透人体的奥秘。你在探索一个庞大而复杂的问题,这就是很难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去思考和求知。”
      严谌礼一口气讲了很长一段,沈律一直静静听着。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
      严谌礼笑了笑,“希望你不要嫌我话太多了。事实上,几句话能传达的非常有限,我现在所说的和你听到的一定是有出入的。我需要至少一百万字的文本量才能准确描述我要表达的核心内容,我已经在尽量浓缩了。所以,请分点耐心让我说完吧,可以吗?”
      沈律使劲点头。
      “现在,我来举两个例子,都是真事。第一,某初中学生因与家长发生口角,愤而跳楼身亡。”
      沈律听完就稍有些不舒服地皱起了眉毛。这就是上周发生在他学校的事情,救护车就从他眼前开过。镇子这么小,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严谌礼继续说,“第二,稀土串级萃取法成功落地,分离系数创造历史新高。”
      沈律听得愣了一下,“抱歉,等等……那是什么?”
      “一种新的稀土技术。稀土被称为‘工业味精’,从民用设备到尖端科技都有它的身影。上至高铁、飞机、原子反应堆,下到电子元器件和手机。这突破了被垄断的技术封锁,大幅降低成本,未来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因此受益。总之,是一项非常伟大的成就。”
      沈律又有些跟不上了,严谌礼看着他笑了笑,“怎么样,这是一个负面新闻和一个正面新闻,听来的感受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沈律点点头。
      听到学生跳楼的消息,他立刻感到愤怒和无奈。他一边觉得能理解小孩面对家长强硬蛮狠的控制无处宣泄的痛苦,一边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傻了。
      而听到稀土技术的进步,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严谌礼后面解释了这项技术会惠及众生,他还是觉得这事儿和自己的生活有点遥不可及。

      “你看,这是一件非常伟大的成就,但是,知道它的人却少之又少。因为需要很多知识储备才能理解其伟大,你需要相关的近代历史、物理、化学、经济学、社会学等等等等全方位的知识面,这是很高的门槛。
      “调动这些知识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进行思考,你需要慢系统来接手这些消息,这会抵消情绪带来的一时冲动。
      “然而负面消息不一样,它简单,粗暴,直白,不需要任何门槛。负面消息没有门槛,情绪也没有门槛。对喜欢偷懒的大脑来说,这简直是双倍的狂欢。你看到一个败类,一件暴行,一个悲剧,大脑会自然而然转接进快系统,用愤怒或者悲伤之类的情绪立刻处理完,然后就歇工了。
      “你的大脑就这么偷偷翘班,放任你沉浸在悲伤,痛苦,自怨自艾之中。
      严谌礼停下脚步,转头注视着他,认真而诚恳地说道,
      “沈律,不要输给它。”

      “我从不觉得人性卑劣,险恶,自私,丑陋。大部分人不好也不坏,他们只是被快系统和情绪所绑架了。”
      沈律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在动脑子思考。”
      “不。我是觉得,人们将‘人类拥有智慧’这件事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就好像思考这个行为,是每个人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情一样。”严谌礼仰望着他,脸上有种不合年龄的沉稳。
      “我认为思考很难,非常非常难。它需要大量的知识储备,渴求知识的动力和热情,充沛的精神和专注力,稳定的物质基础,要摆脱情绪的绑架,要长时间的训练和努力,以及谦逊的胸怀。我认为不能全面地思考是常态,无知是常态。思考远比大部分人所想象的要困难,如果你没法意识到它有多么珍贵,就没法避开情绪的绑架理智地运用它。
      “你感到好奇,有疑问,是很好的事情。你有求知的热情,你愿意付出行动,去阅读、观察、思考和交流,是非常非常美好的事情。”
      这段短暂的旅途终于还是到了终点,严谌礼已经将沈律送到了楼下,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轻声说,
      “这不是什么罪责,别因此惩罚自己。”

      沈律也随之停在原地。
      明早严谌礼就将离开这座城市。这个流星一样短暂而耀眼的人,不由分说地闯进他的世界,然后又要蛮不讲理地彻底消失。
      沈律不知道自己能记住多少。他取出了纸笔,垫在借阅来的硬皮书上用铅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42。”沈律突然说。
      严谌礼挑眉看着他,眼睛里的星光随之轻轻一跃。
      “你刚刚那些数学题的答案……”沈律慢吞吞地说,“因为你每次提到复杂数学题的时候,脚步都变得非常慢。我猜你一定不是随口乱说的。前两个的答案都是42,最后一个太长了,我没能记住,但我猜也是42吧?”
      严谌礼弯眼笑了笑,“答对了,喏,这是奖励。”严谌礼变戏法一样从背包里摸出一颗熟透了的红色苹果,拉过沈律的手塞在他掌心,“小沈同志很有前途呀,不知未来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做刑警呀?”
      “你以后要做刑警吗?”沈律低头看那颗苹果,“我还以为你要做侦探……也可能音乐家……或者科学家什么的。”
      “都挺不错,我会考虑的。”严谌礼一笑,“如果我的一选目标在实践过程中和我预期的有所偏差的话。”
      “我也……我也会考虑的。”沈律结结巴巴地攥紧苹果,“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量……”
      严谌礼不甚在意摆摆手,“说笑的。嗯——真要说的话,法医更适合你吧。那我要走啦,你快回家吧。”
      “等、等等!……为什么是42啊?”沈律在他身后大声问。
      “问得好,为什么呢?恭喜,你现在又多出一个宝箱啰!”严谌礼已经蹦出去老远了,他回头冲沈律挥挥手,“下次见面如果你已经有答案了,到时候告诉我吧。”

      在那后来,沈律花费了整个余生,去试着靠近严谌礼。
      因为他说“下次见面”。
      他那么理所当然地觉得会有下次见面,就好像他也在期待和沈律重逢一样。

      十三年之后,30岁的沈律才如愿进入印江刑调总局。入职第一天,组长带着他一个个认识同事,严谌礼正好抱着装满卷宗的纸箱进来。组长还没说话,严谌礼看到了沈律,他大踏步走过来腾出一只手握了握,“新人?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暴力犯罪搜查一队的队长严谌礼。”没等沈律回话,严谌礼已经回过头拍了拍纸箱,“新情况,跟一件旧抢劫案串并了,这是当时的资料,你们抓紧时间过一遍,半小时后开会。小何去通知函雪他们,商场那边的监控不用查了,马上回局里集合。二组的人跟我来。”
      严谌礼语速飞快不带停顿地下达完指示,点了几个人匆匆带出去,转眼就没人了。

      这是沈律等了十三年的重逢,不到十秒就结束了。
      严谌礼已经成了身居高位成熟可靠的搜查官,是搜查部首屈一指的灵魂人物。严谌礼果敢,敏锐,英气逼人,比少年时更加璀璨夺目。
      和他预期的一样,严谌礼并不记得他。他再也没能像十七岁那短暂的三天一般,那么亲密地接近过严谌礼。

      沈律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保守着他的秘密。
      直至死亡降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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