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小故事》七氟烷

6、借钱记（一）

　　借钱记（一）
　　二花还在睡梦中，手机忽然响了。她惊了一跳，心脏跳了半天都没缓过来。唉，年纪大了，身体果然不行了。
　　“哎，您好～”
　　新疆天还没亮，她以为是哪个客户急着要东西，没想到电话里传来一口突兀的家乡话：“花，有钱没？有了借我点儿。”
　　这憨直横冲的嗓音，不用她再把手机拿下来确认，她就知道这是她那个在老家的亲兄弟。

　　她娘家姊妹四个，她是老二，还有大姐，三妹和这个小弟。
　　大姐今年都五十出头了，小时候没上过学，一辈子都不识字，在老家嫁了个没出息的庄稼汉，一辈子都在那一亩三分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养了一儿一女，女儿考上了大学在外地上班，儿子初中辍学进厂打工早早取了个媳妇，闺女已经有四五岁了。大姐现如今就在家里忙忙农活带带孙女，偶尔她打电话过去，每次都能听到小姑娘叽叽喳喳喊姨奶奶的声音。
　　三妹和她倒是都念过两年小学，那时候都觉得上学无用，认识俩字就早早进城打工去了。三妹脾气暴躁性格要强，自小到大都想过得胜似别人，在娘家里就不讨人喜欢老挨揍，嫁了人之后打丈夫骂公婆。刚结婚那几年妹夫经常跑到她大姐家哭着说他要离婚。生活鸡毛蒜皮大石头小坷垃的，三妹两口子闹腾了十来年夫妻俩居然磨合好了，日子越过越红火。他们以前开理发店，后来又去学做西点，现在在北京开了个甜品店居然成了网红，生意越做越大。两口子私下里偶尔也会吵架，但比起以前少太多了。只是三妹这个臭脾气，养出来俩孩子也是叛逆又倔强。她闺女倒还好，只是口头叛逆，老老实实上学读书，好像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吧。她那个儿子，初中没上完就不读书了，后来被三妹强行抓去上了个技校，结果他学完之后一心只想打游戏，听说现在天天窝在家里打游戏。
　　还有就是她这个小弟。
　　当初她奶奶是村里有名的恶婆婆，她大娘也是出了名的恶毒阴险。她娘连生了三个女儿后被她奶奶和大娘联手欺负，她爹也听她奶奶的话，把她娘差点儿没打死。后来她娘便跟人跑了，一口气跑到新疆。到了新疆才发现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这便是她这个小弟。她娘和她后爹把小弟养到了四五岁，才把她这个弟弟送回老家。其实她觉得这个弟弟不应该送回老家，可是她爹知道有这个孩子后，打电话要，写信要，甚至还威胁她娘说要带人去新疆劈了她。她娘后来一狠心，就把孩子送了回去。
　　她这个弟弟回到老家之后就成了家里的宝，她爹也没再娶，这个弟弟就是她们家里唯一的根。这个弟弟从小被宠着哄着长大，性格自私又乖戾，也不知道是不是娘胎里留下的病根，脑子好像也不够用。但就是这样，没钱她们姐妹几个上不起学，也要把唯一上学的机会留给这个上了几年学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明白的猪。她这个猪弟弟被硬推着拉着上完了小学，后来又借着外出打工的名义在外游玩，全国各地都逛了个遍，屁钱没挣着。偶尔回家就会跟她爹干架，砸锅摔盆，仗着年轻力壮打老头。
　　后来她这个弟弟又娶了个跛脚的傻媳妇，没想到连傻媳妇都跟他过不下去，两年不到就离了。离了之后，又娶了现在这个丧夫带个儿子的媳妇。她后来这个弟妹也是个厉害人物，一进门就管了家。要老头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她这个弟弟也被治得死死的，出去打工赚得所有的钱全都上交，只给她再生了个闺女也不敢吱声，喜迷迷的把人家的儿子当自己亲生孩子养。
　　而老头也被她这个弟妹给整死了。老头在村里建筑队当工头，每天四五点起床去干活，早上七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七点回来吃饭。她弟妹呢，每次都吃完饭剩一锅刷锅水留给老头，或者剩饭冷饭，后来干脆不给留饭，老头没几年就得了肠癌去世了。
　　说起来，当初老头生病住院时，她们姐妹三个每人出了万把块，倒是她弟弟和弟妹，分文不出，最后医保退回来两三万，还全给她弟妹拿走了。
　　她们都念着爹没了，就剩这一个傻弟弟，每人帮衬别人会笑话，也没说什么。后来弟妹又说要拆了家里那三间破瓦房改个小二楼，理直气壮要她们姐妹仨一人出十万。她们觉得太离谱，但是念着唯一的弟弟面子上，每个人倒是都借了一万给她，结果这钱，十来年了，到现在也没见着还上。

　　那她这个弟弟这次打电话又是为了什么来借钱呢？
　　这些年来她断断续续借给小弟不少钱，不算多的，少的那些，一千两千，二百三百，还有平常微信转账红包，五六十，百八十的。
　　她辍学后出来打了几年工，又跑到新疆做生意，还算有起色。她这些年几乎没回过老家，总觉得亏欠，所以对这些小钱也不是很在意。小弟也就养成了有事没事伸手找她要钱的毛病，什么没饭吃了，没钱买车票了，过年讨红包啊……
　　她有时候觉得心累，但是又想想这是自己娘家兄弟，他那个性格说了也不会改，总不能断亲吧？所以这一百两百的，她全当掏钱买个亲情，假装自己还有娘家。
　　“咋了？”二花在心里叹了口气，把可能有的借口先帮他想了一遍。
　　听说他那个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是不是学费不够用？
　　八成是这个了。
　　又或者是打着借钱的名义来找她要红包？
　　也有这种可能。
　　可是她前两天给大姐打电话才听说，高考刚结束，她们弟妹就给儿子换了新手机，买了新电脑，还怕热着给儿子屋里新装了台空调，又给儿子报名了驾校去考驾照。这么算下来，得花了至少一万多，也不像是缺钱的样子啊？
　　小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妮娃病了，医生说得住院动手术，钱不够，找你借点钱。”
　　弟妹病了？二花心生疑惑，真的假的？
　　“咋病了？啥病？严重不严重？”二花关切道。
　　小弟的声音又冲起来，“子宫上哩病！医生说啥，子宫内膜增厚，得去切了子宫。”
　　二花听到小弟这个语气就想叹气，“内膜增厚就得去切子宫吗？你们去哪里检查的？有没有问清楚？这女人切了子宫可老得快啊！”
　　小弟忽然恼怒起来，骂道：“马勒戈壁，你咋嫩些事！钱你到底借不借？”
　　二花没想到自己四五十了，居然还能瞬间涌出眼泪来。她拿床单擦了擦眼睛，没让小弟听出来，叹气道，“小辉啊，我是你姐姐，我就问问都不可以吗？你还找我借钱哩，我问问你因为啥也不可以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小弟哼了一声，“就是动手术切子宫，多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二花捂住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妮娃在你身边吗？你把电话给妮娃，我问问她咋回事。”
　　“嘟——”电话被挂断了。
　　二花抱着卫生纸哭了起来。我欠他的吗？小时候爹不疼娘不要，他好歹还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在新疆的时候有娘和后爹疼，回到老家有亲爹和姐姐们护着，可谁来护她们姐妹呢？她们被奶奶骂被大娘欺负，村里的孩子们谁都敢当面说她们没娘养的。那时候连吃口饭都艰难，爹半夜去偷大队里的西瓜青豆回来给她们吃，连吃口白面馍都还得等到过年……
　　他苦她更苦，还有大姐，为了照顾他们姊妹几个，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到头来四五十了还要被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弟弟打骂。
　　她们欠他的吗？
　　电话再次响起，她看了一眼还是小弟，想挂断，犹豫了半天，叹口气又接了起来，“喂？”
　　“妮娃不想接电话，她说她跟你不熟。”一接通，小弟就张口就说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