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入我怀》三两鱼

56、第55章

　　第二日，宫内，文德殿的挟殿前，在御前侍候的小太监德英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最近官家的脾气越发暴躁，稍有侍候不利轻则板子，重则掉脑袋。

　　上个月宫婢翠晚给圣上梳头时，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登时就被拖了出去，幸亏正遇到神官大人，给翠晚求了情，才饶她一命。正巧圣上今早突犯头疾，辍朝一日，今天干爹特意交代过，圣上需要清净修养，任何人不得惊扰。

　　此时他瞧着殿前矗立了一早上的两位朝臣大人，侧边的牙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再一次走了过去，弓腰说道：“两位大人，今天圣上不听政，还请回吧。”

　　张公麟张开口的瞬间，冷风直打内腔，他不住的咳嗽着，“咳咳，还请公公通禀一声，下官有要事要面见圣上。”

　　德英抬眼看了看殿内，厚重的帘帐遮住了窗棂，看不见殿内分毫。神官大人一早就进去给圣上侍疾了，现如今也没有动静，就是在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擅自进入传话啊。

　　他委婉的说道：“要不大人明日再来，今日看着情形圣上估计是休息了。”

　　张公麟看向旁边的蒋慈。他们早早就进了宫，一直得不到通传，再拖下去，怕是许青晫那边心生悔意，此次便是舍了命也要让圣上同意开衙公审。

　　张公麟和蒋慈转身走下踏跺，汉白玉的基石板凉的彻骨，他们缓缓跪下，寒风中雪花铺满身上的官服，年长的张公麟在大雪中，急呼道：“陛下，臣有要事相告，还请面见。”

　　呼喊一声接着一声，德英的视线越过殿前的广场，紫宸殿廊下悬坠的风铃在风中左右摇动着。数尺外的景象在眼底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这急呼的声音能不能传到圣上耳朵里，德英也不确定，他低沉着头，静静的站在廊下。

　　良久，挟殿的门扉开了，厚实的门帘从里面掀了一角，从殿内传出声音，“宣两位大臣进殿——”

　　入了殿内，四角放着火盆，热气直扑张公麟的鼻子，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不太明亮的光线里，隔着厚纱之中，里间似是有一个人影走动，那人身着黑袍，衣角上的绣纹隐隐闪着金光。

　　张公麟只瞧了一眼，知道那人是谁，便不敢再看。

　　圣光帝靠着隐囊，斜坐在罗汉塌上，头上一副抹额，唇色灰白，脸上渗着薄汗。他指了指张公麟，气若游丝的问道：“你在外面鬼喊鬼叫些什么？亏了你还是冯京章的亲传学生 ，若他知道你在御前失仪成这幅样子，定然也把你带到那荒林之中清静清静。”

　　张公麟听着圣上主动提起冯阁老，他讪笑着说：“臣和老师相距甚远，不堪相提并论，他一心为了陛下——”

　　圣光帝扬扬手，打断了张公麟的话，问道：“你们是有何事急着见朕？”

　　张公麟的话卡了半截，不自然的转换了神色，说出了来意，“陛下，审理许青晫渎职一案，臣恳请公开审核，请陛下从旁监察。”

　　圣光帝手指点着额头，回想一番，半晌说道：“许青晫？他不是由大理寺和刑部来查办吗？你们何来参这一脚？”

　　蒋慈连忙说道：“陛下，当初是下官举荐了许青晫去涿州任河道巡检使，他若渎职，臣亦有责。但举荐前臣堪查其人，是个不欺暗室，信德明净之人。此次涿州水道溃坝一事，或有冤情，还请陛下明察。”

　　张公麟在旁说道：“陛下还请彻查清楚，准许公开审理，别让尸位素餐之人趁机行劣，而真正的肱股之臣寒了心啊。”

　　这话似乎是刺痛了圣光帝，他起身坐直了身子，眼底阴郁尽显，“张公麟，你这话似是不像是为了许青晫说的，倒是为了你的恩师冯京章，怎么？你这是指责我当初革了冯京章让你寒了心吗！”

　　张公麟抬头看向圣光帝，年轻的帝王身上带着凝重的煞气。他对冯老一案，确实心存怨气。当初冯老讲授帝王之学，求君诚意正心，以达民意。自己这等翰林学士，莫不是以老师为尊，自觉这才是良臣之行。奈何圣上年长后脾气渐怪，这矛盾便激发到了圣光八年，冯老上疏奏谏言恳请陛下远离蔡京等人，避受起唆使。可怎想陛下勃然大怒，次日就将冯老黜罢贬至郊野，至今尚未复职。

　　圣光帝眼中激起杀意，张公麟冷汗顺着脊骨冒出，他赶紧跪地，口中连连说道：“陛下，臣无意，是臣失言，是臣失言。”

　　圣光帝起身从塌上下来，一步一步接近，嘴里说道：“冯京章走了，你还想替他压我一头是不是？”

　　帝王之威，压得张公麟越发胆瑟，他低头垂地，不敢再发一言。

　　幕帘之后，身着金丝蛇莽衣袍的神官，他对照着手里的一张药方，将药材混合在药碾里，外室的嘈杂似乎并不影响到他。

　　此时，殿外传来阵阵的声浪，在外侍候的德英瞧着，那声浪震得歇山檐上的积雪都掉了下来，漏出红色的琉璃瓦，泛着明亮的光泽。

　　圣光帝对着声音十分敏感，他不耐的蹙了眉头，朝外喊道：“什么声音？”

　　不多时，殿前的侍卫探查回来回禀道：“圣上，是御街上有百姓在巡游，他们敲着锣齐声大喊，惊起了声响。”

　　蒋慈听得分明，他脑子快速转着，接着说道：“圣上，百姓谏言请命，可是大事，您不能不听啊。”

　　圣光帝盯着张公麟，片刻，叫了宫人侍候穿衣，裹了狐裘大氅，一众人等摆驾宫墙的城楼之上。

　　御街前，浩大的人群挤满了街道，此时风雪簌簌，但人们聚在一起，齐齐打鼓打锣，声音震得地上的雪沫飞溅。

　　这群人是十六发动找来的，昨日她和青晫在牢狱分别后，赶忙找到了大哥，说是要寻一些人在城门下摆出一些阵仗。正巧燕六子过来，他笑着说道：“这小事一桩，我这做牙人的，找几个凑人头的还不容易？”

　　临近傍晚，十六清点了一番人数，共找到了两百余人。十六算了算，这些人还远远不够，一定要人数多到能引起重视，上面的人觉得已然民心所向了才行，这样才能声势浩大。

　　十六想了想，她让大哥找来纸笔，在纸上写着帖报，三姐姐在旁跟着拓印，厚厚的一沓，连夜写了散布出去。

　　帖报上写着因为涿州水患，致使通往上京内河的河流淤堵，接下来估计运输到上京用来过冬的木炭和粮食要缺货。现在朝廷官员还包庇负责涿州河道巡检的官员许青晫，就只将他暂留在大理寺。

　　上京百姓的生活之物大多都依赖其他洲的供给，这水里是运输要塞，并且涿州向来都是产粮的大户，要是供给不足，势必引起价格上涨，那底层的百姓可真就过不去这个冬天了，所以十六写的这封帖报戳到了百信的心上，无疑会引起他们的重视。

　　十六还让燕六子等人在街头市集上传话出去，就这样一传百，百传十，上京东城的街坊陆续都听到了消息，夜晚的农户屋里，坐在炕上的妇人对着自家的汉子说上一句，“粮价要涨了，我听说他们明早要到御街上去请愿，要不我们也去？”

　　就连那铃铛都能和自己的好友说上几句，“诶，二丫，那个坏蛋叫许青晫，他不让你吃涿州的牙糖，把河道都给炸了。”

　　那二丫听了，忙回家和母亲哭诉，自己喜欢的涿州牙糖再也买不到了。

　　所以一早，御街的宫门前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有群情激奋要讨个说法的，还有驻足看热闹的，渐渐大家都加入了队伍中。

　　十六朝着藏在暗处的三姐姐递了眼神。姚水月接到示意后，将手边的锣鼓敲起来，口号喊起来，“我们要过冬，我们要粮食，我们要严惩真凶，要公开审理。”

　　这呐喊，直等到圣光帝出现在了角楼上才渐渐止息。圣光帝说一句，旁边的士兵大声通传一句。

　　城墙下的人们听得传出来的话，“放心，上京的碳火供应充足，价格不会上涨，冬季的口粮也够，广济仓早已备好冬了储粮。”

　　混在人群中的十六，嘴角微抿，她要的可不是这个结果啊，她想了想，混在人群中喊道：“要公开审理，不能包庇。”

　　人群中燕六子等人也附和着喊道，渐渐百姓也一起跟着喊了出来。

　　随驾而来的不止有张公麟和蒋慈，还有一直隐在后面的神官，他听得这句，走到宫墙边上，朝下面的人群中望了望。

　　别人许是没有看清，他金色的眼眸看得分明，人群中那个少女，就是她先挑起这番话，随后人群才跟着喊了起来。

　　正巧两个时辰前，乌图进宫来见自己。如今那个小小的河道巡检使，应该是得了蔡京等人的把柄，两方人马似乎是要撕扯起来，形势愈加有趣了。

　　何妨自己再帮一帮他们，架个火，火烧的越旺，对自己越有利。只是烧起来的火，会烧死谁，他很感兴趣。

　　当然，他更感兴趣的是那个少女，若不是自己得了乌图的消息，只得被她骗了去。看来她就是这个场面的始作俑者了，明面上是要严审许青晫，其实就是为了公开审理。

　　他嘴边牵笑，随后走到圣光帝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而后眼神落过十六身上，凝视几息后转身下了城楼。

　　人群中的十六忽然赶到一阵寒凉，似是被毒蛇盯着般，她猛然朝城楼方向望去，那骇人的视线竟然消失了。

　　之后听见了城楼上侍卫的传话，“许青晫一案将择日开庭审理，朕也会御驾亲临陪审。”

　　达到了目的的十六发出了欢呼声，人群激烈的簇拥着她，她也就将这怪异的感觉抛之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