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风月》白蓝椰

49、世界尽头6

　　影影绰绰的光透过红色窗棂照进窗内，冷梵眼皮颤动，知道拂晓已至。
　　她手指微动，意识破土萌芽，身体却像坠入深海，无声较量着，最终她又沉沉睡去。
　　昨天一天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寻人打听拍摄组的情况时又受了凉、着了急，睡了这一晚恢复过来的体力实在有限。
　　她好想继续睡下去，闭上眼睛不去操心任何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下午，也许是好几天。
　　她渐渐感到暖乎乎的藏被压在腿下，额头微微出汗，半边头的抽痛不知何时消失了。
　　缓缓睁开眼，恍惚间看到一个端坐在写字台前的身影。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放下手中的笔，凑到了过来，宽大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
　　“还好，不烧了。”是陆恒川。
　　视线清晰起来，冷梵哑声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很久了，你睡了一天。我们去拍摄已经是前天的事情了。”陆恒川半蹲在床边，轻抚她的脸庞，低沉的嗓音里有消不去的歉然。
　　“听说发生雪崩了？”冷梵问。
　　“前天有两处雪崩，其实都不算太严重。只是其中一处影响了基站，镇上的手机都没了信号，你的电话和短信我都没收到。另一处影响了公路，不过现在路上的雪已经清理干净了。”陆恒川细细地解释道。
　　“你们在车上过的夜？冷不冷？”
　　“嗯。有位同事怕冷，提前备了一背包的暖贴，全都用上了，不冷。你不用担心。”陆恒川说，“倒是你，发烧了怎么不说，怪不得你主动说不去，”又后怕道，“多亏你没跟去，不然那一晚太受罪。”
　　后怕的担忧抓着他的心，让他的嗓音也喑哑起来。
　　冷梵浅浅地笑了，“我饿了，有吃的吗？”
　　陆恒川温声说：“有，卓玛做了石锅鸡，要我们再过几分钟下去。”
　　他扶着冷梵慢慢起身，拿过床边换了几次水的保温杯，递到她手中。
　　冷梵喝了些水，喉咙舒服了点，又缓了一会儿，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裹着披肩，慢吞吞地走下楼去。
　　这时有人敲响次仁家的门，卓玛还在厨房，请陆恒川去看看。
　　门外站着的是县里的干部，胸前佩戴着党徽，操着浓重的口音，上来就问：“你们这么里有没有叫冷梵的姑娘？”
　　冷梵不敢离门外的风雪太近，以免病情反复，却也上前一步，疑惑道：“我就是。”
　　干部大声说了句藏语，继而不管他们的反应，先掏出手机打了几通电话。
　　陆恒川翻译给她听：“他在告诉其他人找到你了。”
　　他竟然听得懂藏语，冷梵先是惊讶，旋即想起当初在贡嘎山脚下的藏式民居时已见过他这一技能，转念又联想到他曾经在西南军区，可能有不少藏族朋友，之后又多次来这边拍摄，有不少学习的机会。
　　干部打完电话，才有空对冷梵说：“跟我走，去我办公室，你家人的电话打到县里来了。”
　　冷梵这才惊觉多日未同家里联系，最后一次还是刚进墨脱时。
　　这几日在墨脱发生了雪崩的情况下与家人失联，冷梵能想到父母有多着急。
　　手机的信号尚未恢复，她只好裹得严严实实地跟着干部去办公室用座机打电话，一路上不停向干部大哥道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干部大哥摆摆手，说她人没事就好。
　　回电中，冷梵不敢提自己这两天发了烧，只说县城里很安全。电话那边的苏隽柔克制着那一点因为过分担心而想要责怪女儿的冲动，只说没事就行，盼她早日回家。
　　平息了一场风波，冷梵的心情依旧有些不安。
　　这两天父母挂念自己的心情，如自己担忧陆恒川一样，有些曾经一闪而过的想法渐渐在脑中生了根芽。
　　拍摄项目未完成，陆恒川还不能离开，他建议冷梵先回家看看，更重要的是修养一下，等这边的工作结束，就去找她。
　　八个小时的车程，陆恒川将她送到林芝的机场，之后要再独自原路返回。
　　冷梵想拜托同方向的旅客捎她一程，省得陆恒川要开16小时的车。
　　但陆恒川坚持亲自送她。
　　去程路上，陆恒川给她讲她缺席那日的见闻，也讲他前次来时的经历。
　　冷梵听得津津有味。
　　可一旦沉默下来，两人间的氛围变得微妙。
　　陆恒川或许感觉到了冷梵家人的隐晦态度，也知道冷梵对家人的在乎。
　　到了机场后，两人不舍分开，陆恒川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
　　“早点来找我。”冷梵说。
　　“当然。你回去之后……”陆恒川蓦然抬起视线，眼中翻涌着种种情绪。
　　他有话要说，冷梵静静地等待着。
　　“好好休息。”他最终只是说。
　　“怕是不能，早上手机有信号后我接到了陶楠的电话，工作室来了个大项目。我出来这几天，她快要忙疯了。回家之后我也要线上办公的。”冷梵想要苦笑，嘴边的笑容却是一种充实和满足，“说起来，你好像不太操心投资方面的业务？”
　　“嗯，有专人打理，我只需要做关键决策。你需要我帮你推荐几个人吗？”陆恒川问。
　　冷梵思考了一下，摇头道：“不用了，看着进账越来越多虽然很快乐，但我最初更想做这件事情本身。现阶段我还是亲力亲为吧，也许之后会交给别人一部分。”
　　陆恒川点头：“也就是说比起投资，你更喜欢做内容。”
　　“嗯，对，是这样的。”冷梵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审视事业发展的问题。
　　聊到两人都有话可说的话题，气氛松弛下来，也冲淡了分别的忧郁。
　　但这番话说到这里，并非完全随口闲谈。
　　陆恒川收回看向冷梵的视线，手指无声轻点方向盘，意味深长地说：“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在讨论是做投资还是做内容的语境下说出这句话还算顺当，冷梵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怪异，却没有多想，笑着接受陆恒川的好意，应了一声“好”。
　　“我要走了。”冷梵从冲锋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倒不是航班临近起飞，而是计算陆恒川回去还要多久，盼他早点回到墨脱。
　　陆恒川这次没有挽留，重新对上她的视线说：“是该进去了。”
　　然后下车从后备箱取出她的行李箱，少有地无法遮掩眼神中的情绪，浮动着露骨的留恋，以温和的目光包裹着她，却不留情地干脆说道：“一路顺利。”
　　冷梵盯着他两秒，走近半步，伸手拽住他的衣领，拉得他俯下腰，接住她凑上来的吻，“别难过，我们会很快再见。”
　　陆恒川忍不住抚摸她稍显单薄的背，贴着她的脸侧，可不似往常在她耳边做出承诺。
　　租来的越野车驶出航站楼前，出行李箱骨碌碌走过机场的地面，冷梵终究要自己踏上归途。
　　排队值机托运的人不多，但有位乘客的票务出现了问题，花了些时间才得以解决，等排到她这里，手一插口袋发现身份证不在。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她用电子身份证办理了值机手续。
　　米林机场坐落于雪山环抱之中，是起降难度最大的机场，而且机场本身面积很小，值机窗口对面就是大落地窗。她要坐的那趟飞机还没到，也不急于去安检。
　　等待登机时，她回忆了一下，她的身份证大概是刚才在车上拿手机时掉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了。
　　距离她进入机场已经过了半个小时，陆恒川早就在返程的路上。反正该办理的手续都办完了，她不想打扰他开车，只留了一条信息，让他回去后留意一下副驾驶是否有她的证件，之后邮寄给她。
　　可鬼使神差的，她想反正也没过安检，机场又不大，不需要走很远的路，难得来一趟西藏，很想临走前再出去看一看。
　　一出门她就看到那辆熟悉的越野车停在门口。
　　冷梵看了一眼手机，陆恒川没有给她回信息。
　　她再次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朝着车走过去。
　　驾驶室空着，车门关着，陆恒川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夹着烟，背靠着车，一脸凝重。
　　无端让冷梵想起邂逅陆恒川的那个雪夜，他站在她窗外打电话，似乎也是这样的姿势。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陆恒川抽烟。
　　他注意到她的视线，几分惊讶、几分惊喜、几分慌乱，赶忙在旁边吸烟处的烟桶上灭了烟，挥一挥手指上残留的烟气，随后大步向她走来，用询问的眼神安抚着她。
　　“身份证落车上了。”冷梵说，“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陆恒川微怔，对她笑了一下，俯身打开车门找到她遗落的证件。
　　巨大的飞机轰鸣声由远及近，从他们头顶上方飞过，缓缓降落在他们身后方向的停机坪上。
　　他本可以说看到了她的信息，特意回来送；他本可以说，刚出机场就想抽根烟；他还可以说，想目送她的飞机起飞。
　　但他都没有说。
　　陆恒川从不对她说谎。
　　那年他宁愿离开得那么决绝，也不为他们的关系找一丝来拒绝她的借口。
　　他只是把身份证递给冷梵，克制着不去增加离别的不舍。。
　　“我可真走了。”冷梵接过后，顿了顿，见陆恒川仍旧没有告诉她实情的打算，这次头也不会地走了。
　　有股闷在心里的情绪搅得她心烦，又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
　　走到航站楼门口，到底还是回头和陆恒川挥了挥手。
　　坐在机舱靠窗的位置，能俯瞰南迦巴瓦峰的皑皑白雪，还有雅鲁藏布江奔腾的江水，让这趟西藏之行像一场转瞬即逝的梦，仿佛和汪云湘、方以明他们一起旅行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
　　辗转回到家，冷松彦和苏隽柔一起到机场接她，做了一桌子她爱吃的菜，也没再提几天前的乌龙。
　　家里的一切都是舒心放松，冷梵的身体很快好起来，全力投入到工作之中。
　　一晃几天，她与陆恒川的联系越来越少，一来他那边全是户外作业，忙起来顾不得回消息是真的，二来他进山之后信号飘忽不定。起初冷梵未作多想，后来也有些奇怪。
　　父母问她，小陆哪天来找她。
　　她只得道：“等拍摄结束。”
　　问过几次后，父母对她给出的答案只以沉默对之。
　　终于，在她离开墨脱将近两个星期后，父母忍不住要与她谈一下她和陆恒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