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顾九绿

4、余梦（四）

　　朝堂上正一品大臣卫昭被抄了府邸，判了死罪。
　　前些日子流传的夏朝将倾之说不是谣言，那妖花便是卫首辅上养的那一丛绝色牡丹。据闻，卫昭独爱牡丹，竟日日以人血饲养。长此以往，那花渐渐生了灵智，成了夺夏朝气运的妖花。
　　幸而长云观的得道大师闯入卫府，将那妖花尽数拔净。这才还了大夏国运，保了百姓安康。
　　而饲养妖花的卫昭便沦为了千夫所指，甚至有人私下传言，他日日喝的那云雾茶，其实是拿少女之血泡成的，因此最得他的喜爱。
　　一夕之间，卫昭已是臭名昭著。
　　然而，皇上下旨斩他的原由，却不是世人所说的那样。
　　他真正所犯的，是谋权篡位，勾结外党的大罪。
　　“卫昭，你可认罪？”
　　皇上将一块碧绿的玉玺和一纸书信丢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皇宫侍卫搜寻妖花时，在他的书房搜出来的。它们被严严实实地藏在书册后面的暗柜里，若不是阴差阳错，谁也发现不了。
　　卫昭抬起头，看着那块玉玺。
　　这块玉玺看起来格外熟悉，右下角还磕出了一块残月形的缺口。
　　一抹苦涩渐渐在口中溢开，卫昭连一丝辩解都没有，只埋着头一字一顿地道:“微臣认罪。”
　　夜晚的牢狱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明亮，明亮到可以照清所有的阴暗和潮湿。
　　姌儿挥退了跟着她的狱卒，独自举着灯火停留在最里面的一间狱房里。
　　“大人。”她垂着眸看向那一动不动坐在角落里的人影，眼中藏着深深的情绪，“你可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食盒里的菜被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每一道都是姌儿亲手做的，尽皆是珍馐美味。
　　这些天卫昭想都不敢想的美食近在眼前，可他却毫无所动。
　　“你看到了吗？这些都是你从前最爱吃的饭菜，我为了它们曾在厨房待了两年。府中老嬷嬷的手艺都被我学光了。”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恍惚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抹笑容。
　　“这几年来，我精心照料你饮食起居。茶是我泡的，花是我种的，可你却一直活着。”
　　她从食盒里端出了一杯带着奇香的茶，那是清晨选了云雾山巅最鲜嫩的茶叶和最清澈的山泉水泡制而成的。
　　“你瞧，世人都错了，你喝的茶并不是什么少女的血泡成的。”
　　一声叹息从角落里发出，卫昭站起身撑着墙壁缓缓挪了过来。
　　直到离姌儿只有一步之遥，他才重新坐下。
　　他受了刑，整个人像泡在了血水里，一道一道的鞭痕肆意地在他身上盘桓，连昔日清俊的脸上都留下了一块烙铁的疤痕。
　　姌儿偷偷红了眼眶，却偏过头没有让他看见。
　　“你终于得偿所愿了。”卫昭伸手端起那杯茶轻轻抿着，姿势一如既然往地风雅。
　　“宋溥可是许了你正房夫人的位置？”
　　姌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倘若他真心对你，你便别倔着了。”
　　卫昭吃完最后一口菜，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神色淡然地盯着她。那双深邃得如同坠落过星河般的眼眸如今已不再明亮。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和沙哑，像冰凉的雨点落在她的心间。
　　“最后问你一句，你如今可是心中欢喜？”
　　我不欢喜。
　　我分明已经大仇得报，却又为何欢喜不起来呢？
　　姌儿摸着抽痛的心口问自己。
　　“自然是欢喜。”可她却这样回答了他。

　　——————

　　临近岁末，大雪便断断续续落了下来。整个皇城都掩没在皑皑的白雪中，看起来一片缟素。
　　而卫府却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日子里迎来了新的主人。
　　封条被撕掉，杂草被重新修茸。整个卫府忽然又焕发出了生机，就像它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一般。
　　新来的卫大人带着一块金属面具，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容貌。可他的一举一动都与原来的卫昭一模一样。
　　他也爱喝云雾山巅种的茶，爱赏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只是他的花根下不会冒出血来。
　　就连那只八哥鸟也像是死而复生了一般。
　　新来的卫大人有时将它带在身边，它便亲昵地待在他的肩膀上。若是有人逗弄，它就扯着嗓子大喊:“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那模样十分招人喜爱。
　　而卫大人唤它阿宝。
　　于是便有人言，他就是卫昭，卫昭没有死，他又回来了。
　　只有姌儿知道，卫昭已经死了，他等不到秋后处决，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阴暗的牢狱里。
　　姌儿找了个机会偷偷混进了卫府。
　　那夜，府中一片灯火阑珊。雪花簌簌地往下落，不一会，便在地上堆起了一层又一层。
　　一阵风刮过，细雪倏然被带进了脖子里，冷得她一个哆嗦。
　　一别数月，这府中的景致看起来分毫未变，熟悉得令人心惊。
　　姌儿端着茶水疾步走过那一条孤零零的回廊。尽头是一棵张扬的香樟树，那一树枝头堆满了雪，乍一看，仿佛一夜之间开满了大片的白花。
　　树下的牡丹只留下几截青黑色的花根，可怜兮兮地埋在雪地里，待得明年春日，才会再次复苏。
　　她缓缓靠近卫大人房前的时候，呼吸都差点一滞。
　　“咚咚。”敲门声在暗夜里显得分外清晰，一如她此刻的心跳声。
　　她知晓卫大人夜里休憩时，是不许护卫守着的。
　　“进来。”
　　屋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姌儿惊得差点打翻了茶水。
　　只因那声音与卫昭一模一样。
　　房里烧着地龙，卫大人只着了一件中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旁，执笔写书信。
　　他抬眸向她看来的时候，目光冷得像窗外的冰雪。
　　“你果真来了。”卫大人收起书信，没有去碰她端过来的茶水。“杀了我一次还不够么？”
　　姌儿对上他满怀恨意的眼神，丝毫不为所动。
　　“你不是他。”
　　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笑声，卫大人轻轻揭开了面具。入眼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曾与她在这府中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
　　“卫时。”她神色微动，不知是悲是喜。
　　“没想到还能见到我罢。”卫时面带讽刺地看着她，微黄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五官看起来格外冷硬。
　　“时隔五年，你藏身卫府。费尽心机搭上了宋溥，与他设下这么一场大计，断了大人的性命。你以为手刃了仇人，其实不过是亲手杀死了这世间最后一个对你好的人。”
　　他的眼眶微微涨红，握紧了拳头，指甲因太过用力划破了掌心，流下几丝鲜红的血迹。
　　“大人不许我告诉你，可我却不愿再替他瞒着你了。这么多年来，大人待你情深义重，而你却恩将仇报！你可知当年陷害薛家篡权谋位，害了薛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的根本不是大人！”

　　仿佛有焰火轰的一声在脑中炸开，姌儿被惊得连退数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挂了画作的墙上。
　　心尖忽然酸涩不堪，她摇着头一脸地不敢置信。

　　“当年薛家功高震主，惹来君主忌惮。徐侍郎趁机向皇上进言，以一块玉玺栽赃嫁祸。而大人无意中得知此事，因薛越早年对他有恩，便不管不顾地淌进了这趟浑水。他救不了薛家满门，只能借着抄薛府救下了一个刚刚诞下的幼儿，为薛府留下了最后的血脉。”

　　“然而你。”卫时站起身双目泣血地指着她，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凶狠。“你却将所有的仇恨通通倾注在大人身上。”

　　泪水模糊了双眼，姌儿趴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心仿佛被一片一片地凌迟着，痛得不能呼吸。

　　而卫时还在继续说着。

　　“青龙卧墨池是你种的，信与玉玺也都是你放的。出事那一日，你便不见了踪影。你可知，大人入狱时是怎样的心如死灰。一腔真心喂了狗，你却连狗都不如。”

　　卫时闭了眸，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屋外的雪花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要下到岁月的尽头。

　　姌儿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卫府的，只是当她有意识时，已然躺在了一片雪地里。
　　她以手撑地半晌爬不起身，只能任风雪一点一点覆了她的身躯。
　　天地茫茫，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一刻也不曾停息。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冻得失去了知觉，一双眼眸分明还盛着满满的涩意，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恍惚中，她好似看到那一年的午后，阳光细细地洒在香樟树茂密的枝
　　叶间，把树叶映成了金黄色，闪耀着醉人的光。

　　而她捧着一株盛开的青龙卧墨池亲手将它种在了香樟树下。
　　一阵阵牡丹的清香在风里飘散开来，卫昭端着茶坐在一旁的石桌上，含笑逗弄阿宝说话。黑色的八哥在笼子里飞来飞去，尖声大喊着:“大人吉祥！”

　　此情此景，当真如画卷一般，美得能让人溺毙其中。
　　而她知道，这一切都被她亲手毁掉了。
　　此去经年，她的余生只能在梦中一遍一遍地回味与他的过往。
　　回味他的眉眼与欢笑，却再不能亲手为他泡一杯他最爱的云雾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