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顾九绿

2、余梦（二）

　　大雨已经接连下了三日，仿佛要不知疲倦的下到时光的尽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整个皇都淹没在朦胧的雨雾中，显出一分压抑。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竟跪在这里。”倏然有人拽住了她的衣襟，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凶巴巴的侍卫，“不知道这薛府犯了诛九族的大罪？”
　　知道。
　　她在心里默默回答，但她不信。
　　她倔强地咬着牙一言不发，反而挣脱他的手，重新跪了回去。
　　“你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侍卫被气笑了，指着她的手指差点戳到她脸上去。
　　她撇过头当做没看见，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那侍卫涨红了脸，好似下一刻就要扑上来狠狠教训她一番。
　　“卫时，退下。”
　　雨中忽然传来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声线绵长而沙哑，四周仿佛一瞬间静了下来，静得好似整个天地间唯有他一人。
　　她倏然向他看了过来，眼中闪过一抹深深地惊异。
　　她记得这个声音。
　　而那人就在她毫不避讳的目光中，渐渐走近。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衫，眉眼在朦胧的雨雾中显得分外柔和。
　　那指节分明的手中执了一把折扇，扇端挂了一块乳白色的玉坠，正泛着莹莹的光泽。
　　像一个翩翩君子。
　　“你便是在这里跪了三日的那个少年？”他低着头打量她，半响低低一笑，“怎么？想将自己跪死在这薛府门前，那也不过多一抹幽魂而已。”

　　她咬着唇半响没有言语，因为她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

　　可她忘不了，忘不了那一日的傍晚，晚霞明明美得能迷了人的眼。
　　薛府门口却里里外外围了三千御林军。
　　“奉天成渝……薛越大逆不道，意欲篡位谋权，天地同诛，灭九族，斩立决。钦此。”
　　一纸轻飘飘的诏书，就这样宣告了他们的命运。
　　哭喊，挣扎，一地热血。
　　她被藏在府中的地窖里，眼睁睁地看着官兵将她尚未满月的七妹当场摔死。梅姨娘受不了刺激，一头撞死在薛家摆满了列祖列宗的灵位上。
　　鲜血在地上开出了一大片的血花，如同傍晚时漂浮在天边的晚霞一般耀眼。
　　她咬破了舌尖，费尽所以力气才强迫自己没有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可那血海深仇早已深深刻在了心中，至死不灭。
　　“不过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又能做什么呢？”他的声音穿透这细密的雨雾，然后在她耳边落下了轻轻地一声叹息。
　　就像那一日，他也是这样轻飘飘地吩咐:“通通带下去，斩了吧。”
　　斩了吧。
　　这么多人的性命在他眼中仿佛一文不值。
　　他只是把玩着那块从薛越书房搜出来的玉玺。那是一抹通透的碧绿色，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而她却恰巧看见玉玺的右下角磕出了一小块残月般的缺口，上面沾满了血迹，那是薛越自刎时流下的心头血。

　　她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爬上了几分戾气，暗里紧了紧笼在袖中的手，眼中恨意一闪而过。
　　“你怎知我现在做不了，以后也做不了？”

　　“那你便来我身边，做我的一条狗罢。”
　　他漫不经心地摇着那把折扇，丝毫没将她看在眼里。

　　“好。”她站起身，膝盖针扎似地疼痛，这连日来的阴雨将她一双腿折磨得不成样子。可她咬了牙忍着，一步一步走至他跟前，跪下磕了一个头。“奴婢见过大人。”
　　青黑色的天空仿佛淬了毒的蛇，乌压压地盘旋在头顶。忽而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薛府漆黑的门上那大大的一个封字。
　　卫昭唇角微弯，又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那便唤你姌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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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宋溥这日清晨派人送来了一只黑毛八哥，那八哥一身的皮毛油光水滑，在晨光下都散发着乌黑的光芒，看起来格外精致漂亮，据说是从西域传过来的品种。
　　姌儿将它提到卫昭面前时，他正依着惯例坐在院中的香樟树下赏花。那是一丛开得极甚的牡丹，硕大的花盘点在一片绿色间，显得煞是扎眼。
　　“大人吉祥！大人吉祥！大人洪福齐天！”
　　笼中的八哥显然受过了专业的训练，绿豆般的小眼睛才盯住卫昭的身影，便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
　　姌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差点将它扔了出去。
　　“这小家伙，有意思。”卫昭将目光从牡丹花上移开，抬手逗了逗笼里的八哥鸟，“谁送来的？”
　　“是宋溥大人。”姌儿低着头恭敬地回答。
　　“原来是他，倒是有心。”卫昭从她手中接过八哥，那鸟在笼里安安静静，一点也不挣扎，仿若原本便是他养了许多年的爱宠。
　　卫昭端起一旁石桌上的清水，送到笼边亲自喂它。
　　八哥将尖尖的嘴埋进他指间的杯盏里，喝得十分欢快。
　　卫昭将八哥取名为阿宝，养在了府中的花园里，特意吩咐下人精心照料。他每日都会抽空逗弄它一会儿，看起来当真喜爱得紧。

　　姌儿见不得这傻鸟日日分了卫昭的目光，便另辟蹊径托卫时寻来了一盆青龙卧墨池。满皇城无人不知，当今翰林院首辅卫大人最爱的两件事，便是赏花与品茶。
　　这花，赏的是天下最艳的国色牡丹花。而茶，只喝云雾山巅出产的云雾茶。
　　青龙卧墨池，则是牡丹中的绝品。
　　姌儿亲自将它种在了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下。
　　卫昭下朝见了果真欢喜无比，当即赏赐了姌儿，赏得却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姌儿见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颤抖着手不敢上前去接。
　　“拿着罢，你当日带进府的那把匕首，如今怕是早已锈迹斑斑，可还杀得了人？”
　　卫昭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神色淡然，仿佛只是说出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姌儿却像被人施了定身术，瞬间呆愣在原处。良久，才冒着冷汗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
　　“奴婢……知罪。”
　　“姌儿啊。”卫昭没有唤她起来，只是垂下眼睑看向树下那株她刚刚种上的青龙卧墨池。
　　明明才种了没一会儿，它却看起来艳丽极了。“你要知道，做我卫昭的狗，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杀人。”
　　姌儿抬头，目光紧紧锁着卫昭那神情看似平淡的脸。
　　那把外表朴实无华的匕首静静躺在石桌上，没有人会知道，它一开鞘将是怎样的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