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顾九绿

1、余梦（一）

　　暮色四合，天空暗沉地仿若随时都能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四周的景色都掩在朦胧的水雾中，浓得分不清色彩。
　　我迈着腿一深一浅地跟在姑姑身后，看着姑姑撑着一把墨绿色的油纸伞，走得步履蹒跚。
　　我好似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姑姑老了。
　　岁月使她白了长发，暮了红颜。
　　“阿赐。”
　　前方有些佝偻的身影顿了顿，姑姑蓦然停下了脚步，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如梦初醒般走上前，将手中的祭拜之物一一拿出，放在身前的青石板上，然后跪了下去。
　　我将双手叠放于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是一座孤坟，以及一块不知立了多少年月的无名碑。
　　自我记事起，姑姑每年清明都会带我来此祭拜，无论刮风下雨，从不曾停歇。
　　我也曾有过猜疑，这或许是姑姑很重要的人。若不然，有谁能数十年如一日的记得他？可后来，我知道我猜错了，因为姑姑连一柱香都未曾为他上过。她只让我跪拜，而自己却在一旁静静看着，神情漠然，脸上看不出一丝悲色。
　　若当真重要，哪里会是这样的姿态呢？我想不明白，却又愈发好奇。
　　可我从不曾问出口，只因我知晓，若姑姑不想说，我即便问了也是白问。
　　可今日却是有所不同。
　　我抬起头，却见姑姑将她那双苍老得如同树皮一般的手颤巍巍地放在了墓碑上。
　　她一下一下地摩挲，眼中盛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似悲戚似愤怒，最终却化为了一声长叹。
　　“姌儿来陪你了。”
　　那把墨绿色的油纸伞被丢在了地上，雨水转眼便浸透了姑姑的衣裳，和她那头梳的一丝不苟的白发。
　　“姑姑。”我走上前将我手中的伞撑在她的头顶，为她挡住这一片细密的雨丝，轻声劝慰:“山间的雨甚凉，淋了怕是会染上风寒了，姑姑随我下山可好？”
　　“阿赐，姑姑老了，走不动了。”姑姑混浊的双眼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在她眼中看出了一丝解脱。

　　“不，姑姑。”眸中有热意喷涌而出，不一会便染红了眼眶。
　　我想像以往一样上前抓住姑姑的手，轻轻地笑言一句，姑姑哪里老了？分明如我初时见你的模样一般无二。我想说我长大了，能背着姑姑下山。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阿赐，当年我找寻你数十年，辗转多地，却是杳无音讯。我本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可命运却将你送来了我身边，让我薛家得留一丝血脉。这么些年，我一直认为这是老天对我的恩赐，因此将你取名为薛赐。你我姑侄相伴二十六年，免了我孤苦无依。可我这满身的罪孽还未曾消，如今日薄西山，便让我守着他赎罪吧。”
　　姑姑缓缓地蹲下身，将脸贴在那冰冷的墓碑上，雨点落在她充满沟壑的脸上，汇成一股流了下来，仿若泪痕一般。
　　这一刻，我知道我一直以来都错了。这个无名碑的主人对于姑姑而言并不是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重要到不愿面对，重要到不忍相信，他早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姑姑，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沉默了一会，终是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声。
　　“他是我这一辈子，最爱却又最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