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入梦河》犬乌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到家之后，子昊和余妈都不让季裕明走，非留他吃饭。
　　季裕明看到，余妈见到子昊，几乎眼泪都出来了。
　　想着子昊刚刚来上海，应该让他们自己家人一起吃个饭，便推说自己去接一下沈子笳。
　　子昊闹着一起来，被余妈留在家里，让他洗澡。
　　季裕明出来的时候，沈子昊还在大叫：“裕明哥，你晚上一定记得回来吃饭。要不我跟我姐说，你说话不算话。”
　　季裕明听了心里暗惊，他在子昊面前百般克制，可这小子嗅觉发达，知道拿子笳姐来威胁他。你是知道，我在意的是你二姐吗！
　　季裕明苦笑了一下，一个箭步串到车上，他要去接他心中的一姐。
　　季裕明到了之后，把车停到他们公司的一个路面车位上，等着沈子笳。他见到沈子笳穿着米色的夏季风衣从办公大楼里出来，便跑过去把钥匙递给了沈子笳。
　　沈子笳说，她把家里的钥匙忘到工位上了，让季裕明帮他取一下。
　　沈子笳看着季裕明背着黑色背包的身影转进楼宇大堂时，就直接走进了大楼底商一家叫“次第蔷薇”的甜品店。
　　季裕明从楼上取回钥匙，沈子笳已经坐在了副驾驶上仰头靠在椅背上，闭目休息。
　　季裕明小心打开车门，看到沈子笳掩在黑发间青玉一般的脸，轻声说：“子笳姐，你是不是累了？我送你回去吧。”
　　沈子笳偏过头，笑着对着站在车门前弯下腰跟他讲话的季裕明点了点头，很安心转过头，闭上眼睛去休息。
　　季裕明用自己的手机找了几首适合睡眠的轻音乐，放了比较低的音量，挡去外部的噪音，他尽量平稳得开车，沈子笳睡在旁边，在汹涌的车流载着他们俩的黄色小高尔夫，像是一叶静湖里的扁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预，季裕明不知道自己多想就这样一直开到天际，和沈子笳一起等待一轮又一轮的日出。
　　到家的时候，沈子昊和余妈还是拉着季裕明不让走，季裕明性格宽厚又实在不愿意打扰他们相聚的时刻，有些无措得看向沈子笳。
　　沈子笳从车后位里拿起季裕明的背包，递给子昊，说：“子昊，这是你裕明哥的背包，赶快藏起来。”
　　子昊接着，朝着季裕明比了一个胜利的姿势，拉着余妈就跑回房间了。季裕明被他们姐俩的恶作剧弄得更不知道怎么办了，便低着头跟在沈子笳后面进去了。
　　等季裕明和沈子昊从二楼的书房把游戏安装好下来，余妈和沈子笳已经布置好了一桌丰盛的菜。
　　顾家一向饮食清淡，余妈做的饭以南方菜居多，北方菜也除了京酱肉丝和荆芥菜盒也没别的了。
　　“小季啊，余妈只会做南方菜，子笳说你是湖北那边的，喜欢吃辣，她正在做，一会就好了。”
　　余妈拉着季裕明的手，觉得这孩子面相上就应该跟顾家有缘分，他身上谦逊有礼，跟逝去的子笳妈妈，气质很相像。
　　这几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子笳请人回来吃饭，对季裕明实在喜欢得紧，又有着说不清的期待。
　　季裕明走到厨房，看到厨房中间的小型操作台上已经放了几个湘菜，双椒小炒肉，红烧东坡肉和酿豆腐。
　　沈子笳看到季裕明来了，笑着说，之前让余妈准备好了材料，从百度上搜了菜谱，也不知道能不能煮出你们湖北菜正宗的味道来。
　　季裕明走过去，看到蒸锅里的双椒鱼头，沈子笳关了火，正准备从蒸屉里上取出来，可是一时没找到手套，沈子笳的手碰到盘子的时候，不小心被蒸汽烫了一下。
　　季裕明赶忙过去阻止她继续取菜盘，直接抓住沈子笳的手，看了一下无名指的指腹有点红。
　　季裕明此时变得固执又沉默，抓着子笳的手，拿到一侧的瓶装纯净水，轻轻地用小水流浇下去，看到没有太大问题才放开。
　　他用碗布衬着，把鱼头取出来，直接端去了外面的餐桌，还有其他几个菜。
　　沈子笳不知道为什么季裕明突然这么严肃，她收拾好厨房的时候，季裕明又回来了，走到她面前低声说：“子笳姐，出去吃饭了”，说话的时候又把沈子笳伤着的手指看了一遍。
　　沈子笳等他验伤完毕，才说：“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有什么事吗？”季裕明摇了摇头说：“没事，走吧，吃饭吧。”

　　子昊的到来，季裕明的加入，是余妈来到上海这两年多时间，吃得最热闹的一顿饭。
　　沈子笳想着余妈为了照顾她，从北京来到上海，平日里一定很寂寞吧，背后还有多少对于子昊、子黎还有爸爸的牵挂。
　　沈子昊吃饭的时候一直吐槽自己的父亲，说他爸爸想吃余妈做的茄子馅饺子，拉着他帮忙，结果茄子忘了脱水了，他们爷俩包饺子跟逮鱼似得怎么也捏不住，最后吃了一锅茄子面片肉馅汤。
　　还说他晚上听戏，在自己卧室学林冲选段《夜奔梁山》，一句问苍天还没唱完，姿势没甩开，老腰就扭伤了，吴伯伯都笑话他笑了半个月了，这两天老沈都不敢出门了。
　　余妈一边笑一边给子昊夹菜，抹着眼泪说，你这孩子哟。
　　子笳问，美院的老干部食堂不是挺好的吗？
　　一听这个，子昊又来劲了，说，二姐，你不知道，咱家老爷子天天在食堂跟厨师上课，说东坡肉是蒸出来的，不是炸出来的。
　　食堂那个鲍厨师一见他，马上打声招呼说沈教授好，然后就装做很忙的样子，一溜烟跑掉。
　　子昊埋汰起自己的父亲真是不留情面，子笳也听得低着头笑了，她的爸爸确实是，从小到老的书生气，不谙世事，却也没什么烦恼，活得自在随性。
　　季裕明侧过脸看她，只见她弯起的眼角残余着被辣椒熏出的微红，心里一阵柔软和怜惜。
　　季裕明旁边的小碟子，是沈子笳夹给他的菜，有他的家乡菜，还有余妈的拿手扬州菜，狮子头、盐水虾和糖藕。
　　沈子笳自己吃得不多，但是一直没让季裕明前面的碟子空着，恰时地添菜，也不引起关注。
　　就像工作中的她一样，所有的给予都是悄然的。
　　晚饭吃得差不多了，余妈让他们去客厅等着，自己特地做的绿豆冰沙，马上就要上场了。
　　季裕明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发现室内一片黑暗，停电了！
　　借助外面的光线，季裕明走到客厅，心里想要找个电筒去查看一下电路。走到客厅，看到隐约的烛光，看到子笳、子昊和余妈正在对着他唱生日歌。
　　季裕明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子昊喊着，裕明哥，赶快来吹蜡烛了。记得要许愿，要许愿！
　　子昊笑着大声提醒他，沈子笳笑着望着他，示意他吹蜡烛。
　　季裕明走过来，缓缓得蹲下来，双手合十在胸前，对上帝许下了关于隐秘的爱恋的愿望。
　　子昊看着季裕明珍重许愿的样子，悄悄地走到沈子笳身边，小声在耳边说：“二姐，你猜我们几个谁在裕明哥的愿望里？”
　　沈子笳知道子昊又要恶作剧，便故作神秘伸手指了指房顶，笑着摇摇头，并不搭话。意思是此时此刻，神明咫尺之上，不可叨扰。
　　子昊坏笑着对正在切蛋糕的季裕明说：“裕明哥，我二姐说，你的愿望自有神明护佑，一定能实现。我小时候最信我二姐，她说能实现，肯定就会实现，不信咱等着瞧。”
　　季裕明把切好的蛋糕递给子昊，无奈得说道：“那就借你吉言了，赶快吃蛋糕吧”。
　　子昊的话若隐若现，季裕明直得让他赶快闭嘴，他的愿望和潘多拉盒子，世人会觉得哪一个更具破坏力呢。
　　季裕明回去的时候，子昊说：“裕明哥，一会记得联机啊。我今天太累了，就不送你了，我二姐代劳了。”
　　季裕明一边答应他，一边对沈子笳说：“子笳姐，不用送了，我跑回去，10分就到了。”
　　沈子笳还没说话，就被余妈截走了话头：“小季啊，让子笳跟你一起下去走走，她晚上吃饭没这么晚，出去消消食，晚上也睡得好。” 沈子笳从玄关的衣柜里拿了一件围巾，对季裕明说：“从护甲河岸走过去吧，正好想去吹吹风。”
　　护甲河是徐汇区街头公园的一条水渠，从这里直接就可以走到季裕明所在的宝善街，季裕明自己跑步回去的话，也只是十分钟的路程。水渠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延展而去的是草地、健身器材和休闲桌椅。这个时间还有一些习惯夜间锻炼的人，带着耳机在跑步。
　　城市的霓虹灯从茂密的枝叶里星点闪动，水渠两岸簌簌的海风，安静闲适，和沈子笳走在一起，季裕明把手紧紧揣在薄夹克衣兜里，他怕自己的手不听话，以至于在配合沈子笳的步伐时，他的大长腿走起路来显得如此不协调。
　　可是佳人在侧，季裕明已浑然不觉，他自己的怪异姿态。
　　“子笳姐，你的眼睛还痛吗？”
　　“不痛。”
　　“你的手呢？”
　　“也不痛”，沈子笳失笑。
　　“以后不用麻烦单独做菜，我从小上学就住校，学校食堂的师傅天南海北的都有，大学在上海呆了四年，什么菜都吃得惯”，季裕明说得急切，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哪里再有机会会吃到需要沈子笳自己煮菜的饭局啊。
　　沈子笳笑着看着他，说，“裕明，是去年毕业的吗？”
　　“是，还没毕业就被诺信圈养了，去年5月份还没拿到毕业证就来公司上班了”，季裕明笑着答道。
　　“那你今年才23岁，子昊20岁，怪不得你们能聊到一起。”沈子笳说。
　　“子笳姐，刚刚我才过生日，现在已经24了。子昊考上大学的时候，我都参加工作了”，季裕明不满意得被说年轻，说话时故意显得老成起来。
　　沈子笳看着他的模样，想着年轻不知时日过，倒有点羡慕他和子昊这个年纪的无畏了。
　　沈子笳说：“今天是你的阳历生日，不算真正的生日，你这段时间工作太辛苦了，下午还麻烦你去接子昊，今天只是一个小小的祝贺。等你农历生日的时候，24周岁要约上你喜欢的人，和你的朋友，用你们年轻人的方式去好好庆祝。”
　　“我喜欢的人……”季裕明有点不敢看沈子笳，这一瞬间心里紧张极了，她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那个叫罗姗姗的姑娘吧？”沈子笳笑道，“上次在城隍庙碰到的那个漂亮的女孩啊。前几天还听韦恒总说，有一周的周末你在荣云别墅呆了两天，帮她整理客户资料，那时候你的工作那么忙，每天都在加班，周末的休息……”。
　　季裕明的心仿佛一时在火上炙烤，一时被抛进冰天雪地，沈子笳打趣得看着他，却看到季裕明眉头紧锁，脸似沉铁。
　　心下一惊，赶快拉着季裕明的手让他停下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怎么了？”。
　　季裕明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不想吓着沈子笳，也不想说话，他很怕会不小心说出什么来。他把手从沈子笳的手里抽出来，扶着她的胳膊，示意继续往前走。
　　他们俩就这样安静的走了一会，季裕明心情逐渐变得安稳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跟沈子笳讲他小时候在村里打架犯浑的事。
　　他爸爸读完中专回来，被分配到家乡卫生院工作，对一辈子是农民的祖父祖母来说，是很光耀门楣的事。
　　那时候季裕明刚刚两三岁，被祖父祖母宠得厉害，很是狐假虎威了一阵。村里的人们上地或者去工作，都是不锁门的，他们这群小坏蛋像是到了无人之境，把柜子的被子全翻腾出来，在院子里打仗；把煤球放到人家煤炉上的烧水壶里，诸如此类，成了村里人人喊打的害马之群。
　　“二叔家的鸡自从被我们这些光屁股的八路军到院子里‘追杀’过一次，就再也不下蛋了……”，季裕明用手指感受着晚上的海风，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表情多可怕，沈子笳望着他的时候脸色苍白，这会他故意讲得很热闹，心里却明暗交杂。
　　“小时候的你，一定很多人宠着，要不你这么坏，早就被吊在树上了…”，沈子笳今年已经32岁了，可她身上却有着难得的清白纯真，这就是她的生命底色。
　　沈子笳聆听季裕明小时候的往事的认真模样，在月光之下仿若少女初现，季裕明的心一下就柔软了，那些关于爱情的错觉，又怎么可以去责怪她，责怪她不明白他的心意。
　　这是他的课题，有一天他会说得明明白白，让她一下子就听懂。
　　“怎么没被吊过，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把我们学校教导主任的儿子给打了，被我爸在树上吊了一夜，我妈哭到昏倒，我爸才同意把我放下来。他打我…不是因为我不懂事，我犯浑了，我不好好学习。他打我是因为他要跟我妈离婚，我妈不同意，他就打我来折磨她”，季裕明平静得说着，一路上替子笳拂去梧桐树伸张过来扰人的枝桠。
　　季裕明毕业于上海交大，是诺信最宝贵的人力储备团队的明星成员，工作勤恳踏实，待人明亮热情，身上流动着现在年轻人少有的赤诚热忱。
　　她一直以为季裕明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从小沐浴双亲的亲顾和慈慕，却没想到这个阳光帅气的孩子身后，也有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成长的围困。
　　“都过去了，现在已经这么好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沈子笳心下伤怀，却也只能用最无力的话语来抚慰。
　　季裕明看到沈子笳眼睛里流出的担忧，那般美好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层层叠叠的愁绪。
　　季裕明看着心下黯然，你为我担心，处处悉心教导，是因为我是你的下属，还是因为你就是这样善良的人，我要你爱上我，你愿意吗？之前多少酸苦已经不重要，未来对我如果可以仁慈点，就让我用所有去拥抱你吧。
　　“小时候觉得父母很恩爱，我爸是考了三年才考上中专，我两岁的时候才毕业。刚刚在卫生院工作那几年，是我记忆里最温馨的时光，晚上我们三个在一起看中央一套的电视剧，他还会跟我讲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剧情。我看着电视，他们俩会商量着说，这个月发了多少工资，交给奶奶多少，该给明明买顶帽子了…,后面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爸跟县里卫生系统的领导关系越来越好，他们一起做起了医疗器材和药品生意，家里越来越有钱，我爸那时候还买了一辆车”季裕明说着冷笑了一下，继续道：“后来那辆车载得就不是我妈和我了，是县里一个卫校的会计和她的女儿，我妈每天晚上都哭…”
　　沈子笳跟随着季裕明的讲述走在河渠上，晚风越来越凉，她禁不住裹紧了围巾。季裕明看到，就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她披好，他望着沈子笳的眼睛，深深在说：“子笳姐，我父母的婚姻是一个悲剧，这个悲剧除了他们自己，最受折磨的就是我了。我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喜欢了我就会对她负责一辈子，无论她年少美丽或者容颜已逝，你明白吗？”
　　季裕明月光下的脸异常冷峻，少年的天性被悲伤的往事冲淡，她仰头看着他，只能随着他的话点头再点头。
　　季裕明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他不可自控得用手揽住了沈子笳，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低下头轻轻地把自己的侧脸靠着她微凉黑发上，声音似乎有些飘渺：“子笳姐，调入总部和你一起工作，就像小时候和爸爸妈妈在家一起看电视的感觉一样，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你说的那个罗姗姗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季裕明喜欢一个女孩，到哪里都会承认，她真的不是。”
　　季裕明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才说出这一番话，沈子笳因为始终当他是个孩子，除了和子昊一样当做弟弟外，心中更是对他无限惜悯，却未发觉季裕明心里更深刻的悸动，也无从拒绝或者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