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云开》红框眼镜

3、第 3 章

　　时间过了半月有余。
　　三月的尾巴，整个Z大的人都去赶音乐厅的热闹了，建筑系的蒋云开在裸露的半废旧厂房里请来了当地的爱乐乐团做暖场演出。一时间，文艺的、写实的、挑刺的、爱慕的都纷沓而来。
　　在空旷的场地上，十几把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和弦，连通演奏家们动情投入的演奏，将这场悠扬别致的演出传出了名声，当地官媒都纷纷前来报道，艺术系的老院长甚至说这是今年他看过最像样的当代艺术。
　　谈笑所在的银行已是内部商定的合作银行，所以她整整一个七月天天都泡在项目部里，核对工程预算、修改融资方案、评估后续现金流。风吹日晒，人也黑了不少。
　　前段时间的蒋云开几乎看不到人，听说他天天在音乐学院磨着几个管弦乐系的教授和老师讨教，一有时间就去学校的音乐厅看演出，这高山流水、如痴如醉的状态，建筑系里的人都表示迷惑。只有他们的盛院长、蒋云开的导师包庇着他，甚至直接让他那段时间不来专业课也行。
　　过了几个礼拜他终于出现了，整个人虽然清瘦了，但状态比之前也疏朗了不少。他回到项目部的第一天，就跑来跟谈笑致谢，搞得她一头雾水。
　　“谈老师，跟您汇报下。”他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拉来一把椅子坐下，凑过来亲切地说道，“音乐厅的主题现在确定为‘热爱’。”
　　“不错啊。”他凑近的脸不知为何让谈笑心里有丝小慌张，“热爱的人，才能做成最棒的事业。”
　　“没错，说起来这都要感谢你的提示。”
　　谈笑瞪圆了脸，望着蒋云开确认道，“啥？我提示啥了？”
　　“对呀。”他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脸上两道浓黑的剑眉英气十足，“是你那天在咖啡店跟你们家小朋友说的话提醒我了。”
　　谈笑一听，开始拼命回忆。
　　“嘿嘿。演出你去看了吗？”他见谈笑回忆不起来的样子，顺势换了个话题。
　　“嗯！”谈笑连忙感叹“太棒了！我在现场，听得汗毛都立起来了。太美了，那个弦乐声响起来，盘旋在那个大厅里上方，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正说着，谈笑手机响了，是她所在部门的头儿楼总。她刚听了两句，原先明媚的脸上一下子严峻了起来，“N行什么审批条件？全信用，不需要土地和在建工程抵押？”
　　为了营销，有些行也是疯了豁出去了。几十个亿的项目居然能够不需要抵押。
　　蒋云开大概知道在说项目融资的事情，看来别的银行开出了更宽松的条件。
　　“蒋同学，吴董今天在吗？”谈笑放下手机，急急忙忙从包里掏出她的笔记本和笔。
　　确定城建老大在二楼办公室后，谈笑便快速往楼上冲去。
　　没想到在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口，便碰见N行公司部的老总，看样子他刚拜访出来，瞧见谈笑，煞有其事地来跟她打招呼。
　　谈笑面上客客气气，心中自然是焦急万分。两天后就要正式竞标了，这下他们也要退一步到不抵押才有中标的可能了。依目前的形式，能否中标也有极大不确定性。
　　她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深呼一口气敲了吴董办公室的门表明身份。
　　吴董马上回了“请进”，看来对她的来访并不感到意外。
　　谈笑保持着她的专业，不慌不忙地来到他面前坐好，背也挺得笔直。
　　“领导，这个项目您知道的，咱们G银行从一开始跟进到现在倾注了很多的心血，不管是前台营销部门还是后台审查，我们分行一把手每周隔几天就要过问这个项目的动态，还积极帮我们与总行相关部室领导进行沟通，希望能有政策上特别转授权，能够进一步加快审批进度，方便您后续的提款。下周就要招标了，您这边还有什么想提的要求您尽管说，我全力帮您解决和争取。“
　　谈笑说得恳切，桌底下她的手将笔记本拽得紧紧的。
　　吴董挺满意谈笑的，他喜欢跟专业的人交流，但现在内卷的银行，总是有人能提出然他无法拒绝的条件，让他有所心动啊。
　　“谈科。我也就开门见山了。现在确实几家银行竞争比较激烈，甚至有市里的领导来关照某银行，给我也不小的压力呢。”他四两拨千斤地说着，看来是要真有新的要求。
　　“您继续说。”谈笑一丝不敢怠慢，“您放心，有问题我们就解决它。”
　　吴董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他的双手交叉着，似是一个审判者，他慢悠悠地开口。
　　“现在各家行的条件差不多，甚至有银行提出都不用抵押。这个我觉得不太符合你们的行业共识。但是呢，谈科你看看，现在的贷款资金是按照总投资的七折计算的。你看看能不能再增大一点总投资，并且把贷款金额占比提到到八折？”
　　谈笑心里一惊，果然是十分过分的要求。但她赶紧回道，“总投资核算这边，咱们以发改立项金额为主要参考值，上限一般不得超过20%。如果是设计或者工程上有较大的变动，是需要重新去发改委备案的。”
　　吴董点了点头，“你说的没有错。按照现在设计进度，你也知道，最近暖场音乐会办了以后，上级政府对这个项目很关注，愿意专门拿出国家下拨的一部分财政补贴资金用于项目建设。所以，咱们建筑院牵头的设计工作也有一些小改变，预算确实是多了，但多了多少我还不好说，你们银行可以自行把握这个度，后续放款前的立项肯定会变更好的，这个你们放心。”
　　饼又画得更大了一点。总投资会增大，但又不明说多多少，财政有补贴，但目前也没有到位，立项文件又无法马上变更。综合以上，就是既要提高贷款金额，又要银行自担风险。
　　谈笑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后续具体如何我还要跟领导汇报了才行，您等我消息。”
　　吴董说他还有事，她便识趣地出去了。
　　出了门，她便匆匆去停车场取车。她需要马上回行里一趟。
　　小跑到地下一层，谈笑才惊觉今日根本没有开车，又折返到路口去打车。
　　没想到在她来回踱步等待滴滴的时候，蒋云开驾驶着一辆车停到了她面前，“上车谈科长，知道你着急。”
　　这是一辆黑色的大吉普，配平时里爱穿运动装的蒋云开倒是合适。
　　“你的车啊？”
　　“室友借我开的，上车吧。”
　　谈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赶忙说了声谢谢，便坐进了车里。原先半小时的路程，他开得很快却很稳，二十分钟后她就坐在了领导的办公室里。
　　很快，不到十分钟谈笑便从楼总办公室出来了。
　　没什么要多作解释的，要求只有一个，中标。

　　谈笑心事重重地大楼里出来，走了几步，便坐在了喷泉边上的石头上。离正式开标只有三天时间，现在所有的方案都面临重新调整。
　　她听到微信提示声音，短短半小时，微信里已是充斥各种信息，不常联系的客户问业务、部门群里的比卫生纸还长的收到收到、专业大群里噼里啪啦过年般热闹的赞赞赞。她默默将手机锁屏。
　　脑海中开始规划起时间线。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杯诱人的冰美式，哐当当摇了摇，杯中冰块发出脆生生的声响。
　　“来喝一杯再说。”跟前出现蒋云开的脑袋，他手里也晃荡着同样一杯，见他猛地喝了一大口，露出相当满足的表情。
　　“不上课吗今天？”谈笑也猛吸一口，胸腔瞬间爽快起来。
　　“我们建筑学院也是要学工程造价这门课的。设计和建设是密不可分的。”蒋云开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我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谈笑一愣，望着眼前认真的年轻人，又惊又喜，她怎么刚刚就没想到，“真的吗？”她又确认了一遍，从石头上跳起来马上收拾好东西问道，“去哪里？我们的蒋设计师？图书馆吗？”
　　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得措手不及，却忽视了她身边就有大神。

　　担心图书馆吵到别人，谈笑来了好朋友开的24小时营业咖啡店。老板娘叫晏狄，这已经是她在当地开的第7家连锁店。
　　蒋云开打开自己的电脑，新设计稿的CAD图已经做好了，需要把修改部分的投入资金测算一下。
　　谈笑和他一人一张桌子拼在一起，她把她所有跟项目相关的资料都带来了，满满堆了一桌子。
　　“需要很久吗？”她问。
　　“我也不是很有底。先让我做一稿，然后我还叫了工程造价系的朋友来复核。”蒋云开边说，边已经开始敲击电脑。
　　“我可以做什么。”谈笑问。
　　“这里，蒋云开说着发给谈笑一张工程投入明细图。”他诚恳地说，“时间很紧张吧，明早之前我这个方案一定要出来，你才来得及吧。所以，现在要麻烦谈科长把所有投入明细按照大类区别出来。别担心分错，晚点我的好朋友下课就会过来。”
　　“好的，我试试。”
　　没有多大的豪言壮语，两人只是利索地开始埋头苦干起来。
　　晏狄从厨房操作室出来，看到谈笑和一个年轻男孩子一人一边，敲击着电脑，专注干活的样子。她有点纳闷，这是干啥呢，考研呢？
　　此时已近日落，今天是大晴天，绯红色的晚霞晕染进了落地窗，映照在他们的头发上，有一朵朵光晕的反光，宁静的夜晚就要来临了。

　　时钟前进到八点半，蒋云开手边的意面还没动一口，饮料倒是消耗了两大杯。
　　今日谈笑只好让她妈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去管一晚上，这边看样子是要通宵了。跟小米匆匆视频了五分钟后，谈笑再三跟妈妈嘱咐了洗澡水不要太烫，孩子皮肤薄会烫红的，不知听进去没有。
　　她不太放心地挂了视频，将意面往蒋云开的手边推了推。
　　“再不吃就太饿了。”
　　他这才抬起头来，端起碗扒拉起来。
　　“这面冷了吧。来碗热的吧。”谈笑赶紧叫起了闺蜜。
　　“不用不用。”蒋云开连忙摆了摆手，“这样吃刚好。”
　　就三四口，面条就已经见底了。
　　“快九点了，你需不需要跟女朋友报备一声，工作的事情今天会稍微晚点。”谈笑突然想起上次在咖啡店遇见过的年轻女孩，下午到晚上都七八个小时了，作为男朋友还是有必要说明下。
　　他又低下头开始办公了，也没有回答。
　　蒋云开知道谈笑是单身。离异的事情有所耳闻。学校里财务部有些多事的大姐很喜欢嚼八卦，尤其喜欢嚼给她们服务的客户经理的八卦。可能是出于一种我是甲方我牛逼的立场。他觉得很无聊。现在的社会，不结婚和离婚都是一种自由。谁也别干涉谁的。
　　到了九点半，谈笑手上的活理出个大概了，正好蒋云开说的工程造价系的朋友来了。一看，哪是是什么朋友，明明是助教李博士。她碰巧在年初银行□□时加过微信。
　　三人继续奋战到了凌晨1点。总投资概算增加的部分总算是基本敲定。在深深感谢过李博士并送他上出租车之后，不知为何蒋云开还是执意要留下来。
　　现在剩下的主要是谈笑要做的事情，重新框定合理的融资金额、进行评估测算以及标书的修改。
　　她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用卸妆巾把脸上的妆大致擦掉，重新在位子上坐定。
　　“蒋同学，你辛苦了，可以回去休息了。这里我收尾。”见蒋云开有些血丝的眼睛，她内心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的。你继续弄。我反正平时打游戏也总是通宵的。”他漫不经心地回道，“刚刚那些明细有啥问题你可以随时问我。”
　　真是的，刚刚叫他帮忙是蒋设计师，现在撵他走就又变成蒋同学了。
　　这个通宵的咖啡店，下半夜只有一个沉默的店员在坚守，他们的老板自然是已经回家了。神奇的是，店里真的一直有客人，甚至有2点钟还在看书的人。寥寥几人驻扎在这午夜时分，似是在守护这份宁静。
　　蒋云开玩着手机，有一个时间段肯定是坐着打盹儿了。他晃了晃脑袋振作起来，哪知道谈笑已经上半身趴倒在桌子上，轻轻地打着呼噜。
　　他将谈笑挂在椅子上的风衣给她搭在了背上。左右环顾，虽然这店有监控，但是下半夜还是让人不太放心。他不能再睡着了。
　　很快她便惊醒了，用毛巾擦了擦脸，不可置信地低喃了句：“这种时候我居然能睡着。”
　　人家说，一起赶过作业、熬过夜的就是战友，现在他们是战友无误了。
　　清晨的阳光投射进来，谈笑看着调整过后初具雏形的标书，以及靠着沙发睡着的蒋云开，她心里涌起一股缓缓升腾的暖意。
　　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层轻薄的光，像是盖了层柔柔的纱。
　　谈笑努力回忆上一次熬夜的情景，已经是模糊的此去经年。这些年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带娃的焦虑和时不时撕心裂肺的争吵。平缓、宁静的生活似乎已经与她无关，背负着很多她年少时不曾在意的责任、身份在亦步亦趋，逐渐麻木、逐渐接受，或许有片刻的挣扎，但是总归于万万千千中的平凡。
　　她喜欢此刻的不平凡。

　　投标进行得很顺利，在建筑专业大神的保驾护航下，谈笑匡算的总投资比原先提升了20%，故她很有底气地把贷款金额也往上提升了3个亿，光这一点，就不是所有来参加的银行都有胆量报的数字。
　　结果出来那一刻，果真中标了。谈笑?像小米一样蹦得老高。她突然意识到工作群里的常见的赞赞赞、抱歉抱拳说不定发的人是真心的，因为她也迫不及待地发了一串土味的赞赞赞、牛逼牛逼给蒋云开。
　　他很快回了个开怀大笑过来。
　　“补完觉请你吃饭哈。”
　　蒋云开收到谈笑的微信，他第一次感到学建筑给他带来的成就感。他喜欢这种一起努力的感觉。
　　“举手之劳。”他回复道。
　　“叫你女朋友一起哈。”
　　转眼又是一条。
　　他定定地看着手机，半秒钟地回复道：“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没有女朋友。”
　　谈笑觉得这小年轻果然还拧巴呢，她看他们就有戏。

　　她刷着微信，突然瞄到一则任前公示。随意打开瞄了眼，滑到下面的名单，居然看到了她前夫。她果断关了页面，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这么多年一直在周边的县市任职，现在他们已经分开，他却要调回来了。想想真是命。她前半生的命就是围绕着这个顺风顺水的男人，活生生把一个骄傲的女孩变成一个坚强忍耐的女人。
　　当然也要感谢他，让她沉默、逼她妥协，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女人的牺牲。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的男人而已。
　　离开他，以后人生的光芒她要自己绽放。